在說《星際穿越》之前,我想先說說劉慈欣的一部小說,十幾年前發表在《科幻世界》不太出名的一部短篇,叫做《中國太陽》。小說講述一個鄉村孩子水娃從村前的一條小路啟程,來到城裡打工,成為擦洗北京高樓大廈玻璃幕牆的“蜘蛛人”,進而成長為一名專門擦洗“中國太陽”(一部位於同步軌道通過反射陽光以影響氣候的人造鏡面裝置)的“太空蜘蛛人”。而我印象深刻的是小說的結尾:二十多年後,“中國太陽”完成了它的使命即將被銷燬的時候,水娃為它和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另一種歸宿,人們停止了對“中國太陽”的控制,太陽風和光壓最終使它超過第二宇宙光速,將它推離地球軌道,而水娃和其他十二名志願者,永別家鄉的老父老母,駕駛著這艘“太陽風帆”,飛出太陽系,飛過比鄰星,飛過天狼星,如果有可能,還會繼續蛙跳,飛向第三顆恆星、第四顆......踏上永遠沒有回程的太空之旅。
早期的劉慈欣就是這樣浪漫,如同銀英里的那句話“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後來《三體》時代的劉慈欣變得後現代和黑暗基調了,他的這部巔峰之作裡描寫了宇宙的殘酷和恐懼,但那種超越個人超越種族目視全宇宙的“冷酷”何嘗不是另一種層面的“浪漫”。就像《中國太陽》裡水娃說過的一句話,“站在這麼高的地方,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樣”,就像《星際穿越》裡曼恩博士說過的那句話,“我們應該放寬個人的胸懷”,還有庫珀說過的,“仰望星空”。
這是我長久以來對太空題材作品的偏好,崇高、莊嚴、超凡脫俗,可以導向哲學,導向神學,唯獨不要導向“兒女私情”、家長裡短。因為這個原因,我不太喜歡《地心引力》,總覺得那部太空片裡穿插的勵志內容太庸常。同樣的原因,我在觀影之前,對諾蘭的《星際穿越》有著一種擔憂,因為據說全片貫穿著家庭、父母和子女的愛,可以讓人數度熱淚盈眶,我擔心那種美國大片裡主角臨死前“告訴某某我愛他(或她)”的爛俗式溫情脈脈會毀了一部傳說中的太空神作。
看過電影以後,我發現我還是低估了諾蘭。如同能夠在《蝙蝠俠》系列那樣的超級英雄電影裡注入嚴肅的人性困境和社會思考,從而優雅地在漫畫風與紀實性之間保持平衡一樣,這一次的諾蘭同樣在一部涉及了黑洞、蟲洞、相對論和五維空間的“硬”科幻電影裡,成功植入了細膩入微的人類情感這樣的“軟”要素,而且通過科幻的方式把這種父女父子之愛放在相對論的極端條件下,從而更具有情感上的衝擊力。由於諾蘭成功的軟硬結合,使得《星際穿越》成為一部兼具燒腦和煽情功效的影片,既能夠被理工男以9個科學知識來解讀,又能夠被文科妹以一首詩(《不要溫順地步入那良夜》)來解讀。更重要的是,那個爛俗了的“愛”,在這部電影中被諾蘭用很酷的方式進行了包裝,我說的不是影片結尾庫珀置身的那個五維書房,而是小布蘭德教授想要飛向愛德蒙斯的星球時所說的,“我們用理論來解決問題的時間太久了,這一次我想跟我的心走。或許愛是一種能夠讓我們超越時空維度去感知它的力量,我們現在還不能理解,它可能是一種來自更高維度的力量,它的存在一定不是沒有意義的”,最終,這種愛的力量如同時間一樣被量化、被傳遞、被回溯,成為了引導人類未來的重要元素。諾蘭的煽情結尾於是讓理工男也不得不慨嘆:“能夠穿透不同維度的,除了引力,還有愛。”
(我一向覺得,英國文學專業出身的諾蘭在煽情上很有一套,除了《星際穿越》,之前的《蝙蝠俠》系列和《盜夢空間》,情感問題雖然著筆不多,但都令人印象深刻。而本片裡,馬修•麥康納的表演也堪稱傑出。)
在這部據說是向很多太空經典包括《2001:奧德賽》致敬的電影裡,諾蘭成功一次植入了自己的價值取向。但爭論並沒有停息,就像關於計劃A和計劃B孰優孰劣,就像關於老布蘭德教授甚至曼恩教授是不是真正的智者。
關於馬特•達蒙飾演的曼恩教授,第一遍看的時候,——沒錯,我看了不止一遍,——覺得曼恩這一段比較突兀,好像他的坑爹舉動就是為了給庫珀製造麻煩,讓他回不了地球,最後不得不墜入黑洞,然後意外拯救女兒和人類。第二遍看的時候,我卻突然覺得,這個一直被塑造成高大偉岸的先行者後來卻突然扭曲成一個瘋子的人物,很重要,他甚至解釋了諾蘭為什麼,在仰望星空的時候,還要談論父女、家庭那樣的凡人之愛。
庫珀帶著對計劃A和老布蘭德教授的信任、對女兒的牽掛和“一定會回來”的諾言、當然還有對太空的嚮往,踏上尋找人類新福地的探險之旅,而曼恩教授,帶著計劃B的秘密(我相信他應該是第一批十二人裡唯一已知計劃A“失敗”的人) ,帶著拯救人類種族的使命感,了無牽掛,飛向蟲洞外的新世界。在小布蘭德教授的描述裡,我們能感覺到,曼恩不止是一名學者,還是一位領袖,他聰明,有勇氣,有號召力,有使命感,還有大局觀。大局觀,這意味著捨棄,接受為了達成偉大目的必定會有犧牲這種設定。但是,對於領袖來說,犧牲的不可能是自己,因為領袖總是負有使命的。根據曼恩教授自己的講述,他從地球來到未知的星球,從來沒有想過會失敗,他覺得他是那個命定之人,負有引領人類未來的使命。他本可以成為偉大的英雄,如果那顆星球恰好是命定之星,或者如果他像米勒那樣壯烈死去。但殘酷的宇宙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一顆絕對不適合生命繁衍的星球,接近三十年無止境的休眠和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探索,孤獨使人瘋狂,寂靜使人絕望,最後,一個人類英雄坍塌成了自私的懦夫。
這不奇怪啊,從一個極端的高尚,到一個極端的自私,看似最遙遠,有時候可能只是一個蟲洞的距離,——請參考諾蘭作品《蝙蝠俠:黑暗騎士》裡警官哈維•丹特的墮落。當時間的漫長考驗之後,激情消泯,理性的信念崩潰,情感上的了無牽掛,使得唯一可以投射情感的實體只剩下自身,所謂對全人類的高蹈之愛頓成虛無。懷揣著偉大使命的人類領袖,為了建設天上的理想國,當初可以捨棄剩下的人類,現在也可以殺死可能阻礙“計劃”的庫珀和羅米利,即使最後只剩下自己。即使這個時候,他也不願正視自己的私心,慌不擇路搶奪飛船的時候,重拾熟悉的高尚語境,“為了全人類”。
表面上毫無私心的人,不能使人信任,就像“無恆產者無恆心”,了無牽掛的人,最終更可能走向虛無。而支持數十年如一日堅持等待與守候的,可能只是那些平凡但卻真實的情感,就像影片前半小時的生活細節,你以為那只是展現地球的末日麼,就像影片結尾的小布蘭德教授,獨自一人在愛德蒙斯星球上守候,也絕不是因為一個女人的韌性強於想當英雄的男人,就像人類的全部未來就在一個父親給女兒的諾言裡。
我想這就是諾蘭的答案:在我們仰望星空的時候,為什麼還要談論愛,因為它使我們心有所歸,腳下有所依靠。
文章最後,我還想說說劉慈欣的另一部短篇小說,叫做《朝聞道》。某個高等生命無意中來到地球,他可以向地球上的科學家們洩露宇宙的終極秘密,但為了不擾亂自然進化的規律,所有想要知曉終極科學真理的科學家必須自願死亡。結果是,那些純正的科學家們,選擇了“朝聞道,夕死可矣”,完全不顧妻女們的哭泣、挽留和憤怒。在這裡,科學家不談愛,只是仰望星空,他們的宇宙觀裡,不但沒有個體,也沒有“全人類”,只有科學,崇高的科學。誰更正確,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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