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最需要的哲学词汇:做自己

邓晓芒 | 中国人最需要的哲学词汇:做自己

邓晓芒 组图/李林冬

原本,我担心这会是一场极为“艰涩”的采访。

因为主题是“哲学”,采访对象是中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批评家邓晓芒。

但恰恰相反,哲学在这里变得有血有肉,并跟一个人的生命血肉相连。

“真正的哲学是拿命活出来的。”

这是邓晓芒说过的一句流传很广的话。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期,邓晓芒下乡当知青。

“政府每月用50斤谷、9元钱‘安置’我们,大家都不怎么出工,成天在各个知青点之间流窜,互相打秋风”。

邓晓芒遇见了一位与众不同的知青“张某”。

他能摔跤,会游蝶泳,歌唱得好,写得一手楷书,还看过不少理论书。他长相威猛,眉宇间一股傲气逼人,要么根本不看你,要看你眼神就让你受不了,活脱坚定的革命知识分子拉赫美托夫。

“熟悉之后,我和几位朋友就有几分崇拜他。”

并记住了他说过的话,“我们现在二十来岁,正是学习的大好时光,应当多看些书,多增长些见识,以后的道路还长得很……”

在这一时期,邓晓芒还读到著名经济学家杨小凯19岁时写的文章,被他冷静旁观的理性分析所震慑。

“我如梦初醒,深深地为自己过去的不动脑子、只凭激情而感到惭愧,心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那位19岁青年那样,有自己的主见和分析,而不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呢?”

成为一个“有预见性,有判断力,能行动的男子汉”成为邓晓芒开始发狠读书的最初动机。

邓晓芒 | 中国人最需要的哲学词汇:做自己

当时,知青组里有几本砖头厚的理论书,邓晓芒从马列著作单行本中挑了一本最薄的开始读,“但麻烦立刻来了。以我的初中文化水平,书上的字虽然都认得,句子再长也可以勉强读下来,但就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思”。

看了几天,根本看不进去,眼皮直打架。邓晓芒认为自己“不是这块料”,打算放弃,仍然每天和大家一起打扑克、唱歌、练举重。

过了十来天,他在县城买菜时又遇见了张某。张某一见面劈头就问“最近读了什么书?”“我便将自己所遇到的困难和苦恼都和他说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这句话对我的震动很大。”

他思考,“为什么要学习?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对政治,对人生,对前途和命运。但最大的困惑归结为一点:我为什么在一切社会事件面前像个没有头脑的白痴,没有自己的见解和选择,只有愚昧和盲从?人应当自觉地活,才不枉为人一世。因此这是我生死攸关的事。至于读了有什么用,是否能为将来要干的事做准备,这是其次。总之,读书是为了‘成人’。”

从此,邓晓芒下了最大的决心,用最笨的办法,即在小学、中学里学过的分析文章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办法,一段一段地去啃。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也常能发表些自己的见解,而过去我是从不开口的”。

哲学让邓晓芒“越来越沉得住气,不为眼前的东西所惑乱”。

当时的知青们纷纷去学一门手艺,有的还赚了大钱,“我比较笨,不太愿意,老老实实干了十年农活,返城后又去干最简单的挑土与搬运”。

“当看到别人赚钱的时候,心里有波动么?”我问他。

“没有,做体力活是我的自由选择,它符合我自己的生活准则和安排,体力劳动既锻炼身体,又休息脑筋,还接触社会底层,出一身大汗后,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很满意于自己的设计,以至于后来单位领导要把我从搬运工调到办公室搞供销,被我断然谢绝了。”

今天,社会喧嚣,充满了各种诱惑。但邓晓芒说:“如果内心有一个底气,会过两重生活。在社会中过一种生活;晚上回来做一种新的思考,内心会得到安宁。”

邓晓芒 | 中国人最需要的哲学词汇:做自己

实际上,今天的中国人心中最缺乏的似乎就是内心的“安宁”。

谁升官发财了,谁的女儿嫁入了豪门,谁的儿子成了董事长,都容易引发听者内心的波澜。

“在哲学包罗万象的词汇中,您认为普通大众最需要的哲学词汇是哪一个?”我问。

“做自己”,邓晓芒答得快且利落。

“每个人都要做自己,你要做自己,就要晓得自己是谁,自己的特长,自己的能耐,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缺陷,认识自己是人一辈子的功课,认识自己之后才知道如何做自己。”

然而,这第一步认识自己何其难也!《哲学起步》提出了一个关键词“自我意识”。

我们知道安全意识、环保意识,是对安全和环保的认识理解,可是什么是“自我意识”,是对“自我”的认识和理解么?

邓晓芒说,“当我说‘我是谁?’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对象化了,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对象来追问了,这个时候自我意识就产生了。”

人们可能会说,难道我还不知道“我是谁”么?莫非我连自己都不认识?

然而,当你随手打开一个热点事件的留言栏,键盘侠们对新闻当事人的“嬉笑怒骂”,动辄骂人“脑残”的字眼比比皆是,好像“世人皆醉我独醒”。

实际上,邓晓芒认为,这恰恰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表现。因为当人真正有了自我意识,就会学会换位思考,学会将心比心。

“把自己换成别人,又把别人换成自己。一方面用他们的眼光来看我,另一方面用我的眼光去看他人和世界,进一步体会他人、体会整个世界。这就是自我意识的产生。”

“而微博上的跟帖表现出中国人心中的戾气,都想赢在别人之上,不愿意换位思考,每个人都想老子天下第一,都想发泄一下残暴,想要骂娘……缺乏用旁人的立场看待自己,我行我素似乎显示某种自信,但实际上是虚的。”

于是,在《哲学起步》中,邓晓芒特别提出了“后悔”与“忏悔”的区别。

他说:“后悔追究的是所犯的错误,而不追究为什么会犯错误;忏悔则对罪恶的原因加以反思,它比一般的后悔深刻得多。”

比如,一个小偷偷了东西被抓了,他很后悔。可能他后悔的是偷东西被抓带来的糟糕后果,如被拘留限制了人身自由,被世人耻笑脸上无光。如果小偷真正开始忏悔,他可能会深刻认识到内心深处想“不劳而获”的贪婪,认识到人性深处“作恶”的欲望,深刻认识到它们的客观存在,并对此负责任。

因此,邓晓芒说:“一个具有忏悔精神的坏人其实就是一个好人,他知道自己有错有罪,且勇于承担自己的罪。他知道人性的劣根性、有限性是不可改变的,但愿意为自己的有限性承担责任。这样一个具有忏悔精神的人,即使他做了伟大的事业,他也不会盛气凌人,也不会自封圣人,他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就会更加宽容地、更加人性化地去对待他人。”

邓晓芒 | 中国人最需要的哲学词汇:做自己

有人说:“谁谁谁一辈子都在假装好人。”

邓晓芒说:“那就是个好人,他一生没做坏事,不管是出于恐惧还是胆小,我们不去追究,但能够一生不做坏事,那就是个好人。”

在《圣经》中,一个卖淫的妓女被带到耶稣面前,要对她采用“石刑”——就是用石头把她砸死。耶稣说,你们谁要是觉得自己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去砸她。结果那些人面面相觑,纷纷扔下石头走掉了,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是没有罪的。

那么,如果键盘侠们有“自我意识”,认识到自己也是“有局限的”,并尝试一下“把自己换成新闻当事人,又把新闻当事人换成自己”,设身处地地想想,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邓晓芒说:“中国人的信仰,由于没有个人的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做支撑,常常沦为对现实社会关系的一种服从,甚至一种功利性、实用性的机会主义的考虑。而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就体现在对自我的反思以及自我忏悔的精神中,这是中国人从来所不习惯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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