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山茶花
文 | 林清玄
在學校裡為學生上創作的課，學生希望我講講生活與美，由於學生的人數不多，我說：
“我們今天到草坪去上課好了。”
學生都非常歡喜，我說：
“因為真正的生活與美，都不是在課堂學得的。”
我們圍坐在青綠的草地上，秋日晨間的和風夾著霧氣在草地流蕩，楓樹正在轉紅，櫻桃樹則伸展著葉子，滿山芒草沿著山坡，一層一層往下開去，而種植在草地周圍的山茶花樹最動人，有的紅、有的白，花瓣落了滿地。
學生都沉浸在這秋日的寧靜與美，我說：
“美不是特別的東西，也不是獨立存在的，美是由生活的感受而生的呀！”
至於如何在生活中感受那深刻的美呢？就是觀察、體驗、思維、表達的過程。
觀察可以分為“異中求同”“同中求異”。
“就像我們坐在同一片草地上，一個月前山茶花還沒有開，現在盛開了，這是讓我們在同中看見了異，便會覺知到美。而我們眼見的山茶、菅芒花都是在秋天開的，都是山間野地的花，它們有共同的一些特質，這就是異中求同。”
我對學生說。
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也是這樣，我們在生活習慣、特質、感受都是獨一無二的，但是經過提升後的美好經驗卻可以分享，像溫暖的陽光、美麗的花朵、雨後的彩虹、純淨的山林，乃至文學、音樂、藝術的創作等等，這是“異中求同”，使我們與人群的美有所匯通、有所交流。
其次，我們的美好經驗雖能共享，我們每天的生活是在重複的，起床、漱洗、上學或上班、吃飯、睡覺，我們的生活實在是一個“例行公事”，一個“形式主義”，如何在這看來都一樣的生活中找到美好的不同呢？例如與朋友在街頭的偶然相遇，例如情感的歡喜或失落，例如照鏡時看見自己的白髮……我們若以例行公事看生活，生活天天是都一樣，我們若能獨具雙眼看生活，生活每一刻都在變化，這是“同中求異”。
我對同學們說：
“當我們學會觀察以後，接下來就是體驗了。”
我教他們依序去嗅聞山茶花的味道，觀察山茶花的花形，並試著以直覺說出來。
“有檀香的味道。”
“有一點黴味。”
“好像有茉莉的味道。”
“一點香味也沒有。”
“樣子有些像牡丹。”
“像芙蓉！”
“像薔薇花。”
當同學們都說完了，我說：
剛剛大家的體驗還是離不開花。但是如果陷於花的形狀和香味，我們的美就沒有空間，因為美需要想象，也需要思維。
我們或者可以這樣說：
“山茶花的香是一種秋天的香，非常清甜。”
“山茶花的味道使我想起當年她離去時咖啡室中的空氣，暗香飄在黴味中。”
山茶花的形狀呢？
“或者可以說是像清晨被風捲起的朝霞，或者可以說是情人初見時驚喜的樣子……就是要從現實進入想象，並且思維其價值與意義，最後用明白的方式表達出來。”
有一位同學說：
“老師，如果我們不表達呢？是不是也一樣有美的感受？”
我說：
“美的感受如果沒有表達，這感受就不完整、不圓滿，這是為什麼藝術家要創作的原因。”
另一位同學說：
“可是我們不一定要作藝術家。”
“是呀！我們不一定要作藝術家，但我們在每天的生活都要表達感情，凡是感情的表達都是在美的範圍裡。在我們現今的教育，很少教我們去生活、去感受、去創發更美的世界，那不是教材或是制度的問題，而是主持教育的人很少去表達，表達對人生的熱愛、真誠與嚮往，那作學生的也就難以表達了。”
一位扎著辮子的女生說：
“老師！如果我們有一天學習到觀察、體驗、思維、表達，我們懂得美了，生活是不是會更幸福呢？”
我說：
“那是可以肯定的，不過，美是沒有止境的，當我們說自己懂得美，那不是一個結局，因為生活與美是需要終生學習的。就像今天我們看到山茶花開了，還有整個秋天值得我們思維呢！”
下課鐘響了。
我看著這些年輕俊美的少年少女，輕巧的離開草地，有的踩過山茶花的花瓣，我忽然想到一個還來不及講的觀點，就是美要及時，趁秋日要珍惜山茶花開，否則就要等明年的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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