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品鑑

哥倫比亞的倒影

——木心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品鑑

春日午後,睡著了又醒來了,想起可以喝咖啡,喝罷咖啡,想起早上只刷了牙,沒有洗澡,洗完澡對鏡,髭鬚又該颳了,都說鬍子在美國比在中國長得快,我也就是因為這樣才問別人的——髭鬚之美妙在於想留則留,不想留則隨手除去,除去之後又有懊意,過幾天,襲襲頗有,髭鬚是這樣,其他的,就不是如此容易取捨了,例如我自己上街買水果,水果鋪子是我的藥房,徘徊一陣,空手出來,立在百老匯大街上不知何往,我的寓所是介乎水果鋪子與哥倫比亞大學之間,如果面對哈德遜河,右向的一箭之遙,便是哥倫比亞大學,正門站著兩尊石像,裂了,修補好了,始建哥倫比亞大學之際,美國文化的模式還面目不清,才立起這麼兩個似希臘非希臘的一男一女(不是麥可和珍妮),到了無可奈何時才產生象徵,人們卻以為象徵是裕然卓然的事,每次看見這對石像心裡便空泛寂寞起來,也不僅是這裡美洲,其他四洲遍地都有我願意同情而同情不了的人人事事物物,有說除了不是詩的,其他都是詩,那麼除了非藝術的其他都是藝術,除了反文化的其他……籲,眼看散居在各國的耽於沉思精於美食的朋友們,個個怨懟自身所隸屬的世紀,是否我們在糟粕的濁浪滔滔而去之後,啜飲著幾經歷史蒸餾的酒,而將來也有人嘆言,“還是二十世紀有味”,這個論點是不妙的,不景氣的,看我能不能駁倒它,我需要找一本書,每次來哥倫比亞大學都是想找一本書,什麼名稱,誰著作的(如果見到了,就知道了),怡靜的長岸似的書案,一盞盞忠誠的燈,四壁屹立著御林軍般整肅的書架,下行的階口憑欄俯眺,書這窀穸,知識的幽谷,學術的地層宮殿,我又訕然滿足於圖書館的景象,而不欲取覽任何一本單獨的書了(想抽菸),已經形成了自我放牧的習慣,這裡多的是草坪,中心主樓的圓柱,破風,又是奧林匹斯神廟之摹擬,高高的臺階,中層間一平面,坐著全身披掛的女神,智慧女神即收穫女神之流吧(美國的雅典移民真不少),雕像的座子下剛開過音樂會,椅子,幾件不怕曝曬的樂器,歪斜著(晚上還有一場),紙片,食品袋,飲料的空罐,疏落有致地散在層層石級上,風能吹得動的,便飄起,滾動,停一停,又飄,又滾……哥倫比亞大學似乎很疲倦,這是不足為憑的戔戔表象,它的內核總還在興奮騰旋,一幢幢大樓都是精神的蜂房,地下還有好幾層建築,四通而八達,如此則上上下下,分析、計算、推測、想象,不捨晝夜,精神的蜂房,思維的磨坊,理論和實驗的巫廚(從中世紀步行來的人只會這樣說),近幾年,哥倫比亞大學平平而過,草坪上的年輕人比石階上的更多,男的近乎全裸,女的已是半裎,大意是享受初夏之日光,三五成群,輕輕談論,時而宛然臥倒,就此不再起來似的,而穿衣裙的也很年輕的母親推著小篷車,有方向地緩緩經過草地,我以為櫻花正是好時候,杜鵑花紫藤花都開得爛漫,大風忽起,粉紅的散瓣飛舞成陣,那麼櫻花是謝了,前幾天我在做什麼……“Excuse me”,人有請我讓路,運送學位禮服的手推車,一襲襲掛在與人體等高的衣架上,薄,滑亮,人造纖維(不該有的縐褶並未燙平),飄飄蕩蕩,黑的藍的黃的白的學士碩士博士,人生如夢人生似戲是從前的感嘆,現在是以羊毛蠶絲苧麻棉花為織物的禮服也不耐煩製作了,太不如夢,遠不似戲……我已步近兩個金髮的孌童,真的,還是這樣好,對蹲在路邊,地上多的是櫻花瓣,捧起來相互撒在頭上(鬈鬘柔媚),不笑,不說話,撒了又捧,又灑,我知道我是不敢蹲下去說“撒在我的頭上好嗎”,那花瓣是涼涼的,癢癢的,臉上,頸上(他們停了,我就走)……他們是不會停的,我將酸澀的眸子轉向大草坪中央的直路,直路西側擺開長約五米的貨攤(怎麼回事),學生們多餘的嫌棄的東西希望出售,在往昔漫遊各地的年月中,每逢舊貨攤總有一番流連,人的傷感情調無不可厭,物的傷感情調卻普遍可愛,舊貨攤多半設在露天,布篷帳,好像時時有風吹著,攤主一聲不響,模糊似剪影,羅列的是以小件為主,分類無法嚴明,能懸掛的都高高低低地吊起來,風吹著,輕輕碰觸,所有物件無論如何都是色澤黯淡的,各有一副認命不認輸的表情,彷彿說,“買不買是你的事,我總在這兒”,哥倫比亞大學中央草坪上之出現舊貨攤,就不無海市蜃樓之感,細看那些物件的標價,更令人覺得學生們在鬧著玩,一雙高統男式黑皮靴——九角,等於一枚地下車的To-ken,或一隻Hot dog,這是個幽默的價格,皮質原是上好的(現在還沒發脆),多眼的纈帶的圓頭平跟的再也時髦不起來的靴子啊,毋須試穿就知其正合我的脛和腳,這是二次大戰前的款式(還要早),是林肯先生做律師時的遺物,買了這雙靴,就得尋覓與之相配的衣褲……只好輕輕放下,似乎是告別一場南北戰爭(靴底的泥跡是那時候沾的),我走了,走了幾步,不免轉首回望,靴子抖動了一下,彳亍彳亍走過來倚在我腳邊,多眼的纈帶的,高統圓頭平跟,這還不是十九世紀產品,寧是富蘭克林正待以印刷新聞事業起家之際所流行的靴子,如果買回去,放在書架頂層,其下是富蘭克林的自傳,無疑情趣盎然,當富蘭克林說“我決不反對把從前的生活從頭再過一遍”時,我驚覺自己難於說得如此爽朗(往事之中大有不堪回首者),然而富蘭克林老闆十分精明,他之所以想要從頭再過一遍生活,說是為了藉以改正謬誤,還要把幾件艱險的事故變得差強人意些,他忽而又補充道,“即使不給我逢凶化吉的特權,我還是願意接受這個機會,再過一遍同樣的生活——我也願意了,也願意追嘗那連同整船痛苦的半茶匙快樂……靴子呢,靴子已經走回去縮在許多拖鞋、運動鞋中間,高統子耷倒了(九角錢也沒人買),但是,親愛的,我買了回去,不穿,不陳列,豈非成了一種出於憐憫的收容,任何故意的慈善行為都是我所未曾有的,別了,富蘭克林的靴子,富蘭克林就有這點悟性,把生活再過一遍的念頭人人有,人人不說,他說了,大家高興得就像真有機會把生活再過一遍地那樣高興……那個法國來的移民坐在石塊上似乎並不高興,羅丹認為這漢子在思想,雄健的中年人全身肌肉太緊張,腳趾牢牢扒住底座,誰在思想的當兒是這樣的呢,腦的活動,血液集中於頭部,全身肌肉倒是鬆弛下來,深度的沉思冥想,使人的四肢、面部,停止表情,純然是靈智的運轉,怎麼有這些筋骨皮肉的戲劇性出現呢,這個雕像安置在陽光直射的草地上又是一重錯誤,太陽是嫉妒思想的(思想也反過來厭憎太陽),陰霾的冬天,法國北海岸的荒村,紀德在寒風中等了一個下午,直到深夜,化用假名的王爾德終於酩酊歸舍,醉眼迷離中認出了安德列,奧斯卡大為動衷,說,“親愛的,你知道,思想產生在陰影裡……”——“什麼”,那雄健的男子打斷了王爾德的話,他下了座子,伸懶腰,兩臂舉得高高地劃了個弧形,“您說什麼”,我反問,“您在想什麼”,他笑,不失為粗獷的嫵媚,忽而呵欠散了笑容,他,“有什麼可想的”,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他,“誰知道呢,草地,房子,都是這樣的”,我撫及他的肩背,“體溫真高”,他,“冬天你來摸摸我看呢”,我,“好的,冬天再見”(那男子是高盧族的,入了美國籍,自己也不知道),冬天再見,法國北海岸荒村旅舍,夜深了,王爾德對年輕的朋友說,“親愛的,你知道,思想產生在陰影裡,太陽是嫉妒思想的,古代,思想在希臘,太陽便征服了希臘,現在思想在俄羅斯,太陽就將征服俄羅斯”,說這話的人死於一九零零年,他的那個“現在”距離我們已近一百年,俄羅斯的演變正如醉先知的預言,不愧稱藝術家者都不愧稱先知(藝術活動原本是先知行為),把這番話記錄成文的人後來親自去俄羅斯以身試太陽,目睹太陽是怎樣嫉妒思想而消滅思想的,這,不過是一則盡人皆知盡人皆嘆的例子,泛舉開來,半個地球成了思想的廢墟焦土,古道熱腸的英國先知飲恨而逝之後的第十八年,德國的鐵血先知斯賓格勒寫了一本尖酸刻薄相當出色的書,《西方之衰落》,噫,西方之衰落早在博馬舍的嬉笑怒罵中已露不祥之兆,沉者沉浮者浮,沉者浮,浮者沉,悠悠忽忽到今天,那曾經是西方文化發源聖地的愛琴海島國,又成了現代悲劇現代喜劇的典範——希臘教育部任命一位神學家當某大學的哲學教授,該校校長為了抗議憤而辭職,此舉造成了希臘學術界的震撼,而柏拉圖講學的橄欖林已變成破舊的公園,最近可能闢為籃球場,希臘目前每年有五十多個哲學系畢業生,這些學生幾乎都坦然承認他們沒有讀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原典,希臘教育主管機關和社會的整個兒趨向都認為要關心的是教育工具的充實,包括椅子桌子的添置修理等問題(希臘真不愧為“人類的永久教師”),這樣,就這樣,東半球這樣,西半球這樣,熱腸的先知和冷血的先知的預言說得沒有別人插嘴的餘地,然而旅遊事業的各大公司所發的廣告,無不盛稱世界各國風光旖旎,名勝古蹟燦爛輝煌,交通迅速,食品豐美,這些話都不是假的,遊客越來越多,羅馬車站可謂大矣,人潮洶湧,我將慘遭滅頂了,在千萬只揹包提箱的狂瀾中奮力竄及“問詢處”,排了半天隊,所得者市內地圖一份,問旅舍之所在,回答,明天吧,今天全部客滿了,“My God”,久聞羅馬治安極差的大名,車站之夜,不勝恐怖,我只好花錢去把自己扔在酒店裡——西半球最熱門的旅遊國的遭遇如此,東半球的奇蹟允推幽燕之地的萬里長城,要領略莽莽蒼蒼的雄姿霸氣,除非是凌晨拂曉眾人皆睡之一刻,白天則是密密麻麻爬滿了五顏六色的人,人是奇蹟?城是奇蹟?概念就此混沌,沒有吃的喝的,有也等於沒有,因為不堪入口,沒有方便之處,有也還是沒有的好,因為那裡尿糞氾濫惡臭沖天,而作為長城之要素的碩大秦磚,不斷被人拆去充作壘屋起灶之良材,報上呼籲了,無奈拆磚的人是三代不看報的——以人類的智商的平均數來衡量,無論何國何族,大可不必紊亂褻瀆成這樣的局勢局面,誠如訣別死者之後沉沉奄奄了幾個月終於生機漸萌飲食知味的人,或如經醫師同意並且祝賀緩緩步出病院滿目花葉茜明的人,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候,對他或她說,“為了使世界從殘暴汙穢荒漠轉為合理清淨興隆,請您獻出您的一莖頭髮”,我以為誰都願意作此犧牲的,然而不可發問,如果有誰發問,“一莖頭髮能拯救一個世界嗎”,完了,五十億莖不同色澤不同粗細長短曲直的頭髮頓時全部失效——這是(很早就是),一個高難度的講題,曾有人幾次嘗試發凡,單憑馬太馬可路加約翰的粗疏述說是無能闡明信念之不可言喻性的,何況耶穌是中途遭害,作為第一流大先知,他算是夭折,他還未及成熟,卻是已經知悉“見而信”這種意念是功利主義的,這樣的奉獻是為了報酬,二十世紀便是一手剛作奉獻另一手即取報酬的倥傯百年……那麼,“不見而信”呢,耶穌再三感嘆沒有人能懂得這個連他自己也拙於言詞困於表達的諦旨,他死之後,千年以還的瑣知碎識使人不自由自主地便佞狡黠起來,“見而信”也只著眼於急急乎功近近於利的物物交換,“不見而信”,那是,一、從前是持烏托邦論為有心人,現在是有心人必斥烏托邦,二、可曾記得審問耶穌的那一句“真理是什麼”,彼拉多一直問(他不需要得到答案),就這樣不停不停地一直問到二十世紀暮色蒼茫,還在問——啊,就這樣,所謂“見而信”是沒有用的,“不見而信”是做不到的尷尬狀況始終僵持著……我木立在講壇上不知下一個動作該如何,薄明的大廳闃無人影,及地的長窗外是海藍的天,大廳的底壁上安裝著威尼斯出品的橢圓巨鏡,黑的講壇竟是對鏡而設,我站著,只見上半身,從巨鏡中面臨整個寥廓的大廳,只能說,我將開始練習講演,德摩斯梯尼認為演說家最重要的才能是表情,表情(怎麼回事呢),善於知人心意的培根解釋道,“人的天性是愚昧多於智慧,而做作的表情則常能打動聽者的心”(原來是這樣),赫胥黎向我舉起一個手指,“要知道如何對待您的聽眾嗎,我可以把別人傳授給我的秘訣告訴你,記住,‘他們一無所知’”,我辨味了片刻(然而凌駕人懾服人是最乏味的),德摩斯梯尼取了一把小石子來,也說,“把這些放放放進嘴裡,到到到海浪喧鬧的地地地方去大大大大聲練習”,我忍住了笑,把小石子還給他,“不用小石子也可以,我我我另有辦法”,說這話的是西塞羅,是我曾經欽佩的,他的口吃不很嚴重,“不要去去海濱,美國的加拿大的瀑布正正正可利用,你對著瀑布大大大聲講,比在哥倫比亞的空廳裡練習要容易收收收效得多”,這些年了,西塞羅還是隻有這個使他自己成名的老法子——與諸大演說家周旋,才明白我原先的設想全錯了(或者全對了);一、我做講演的地方必是靜的,遠處的瀑布海浪隱隱可聞,二、我的聽眾,各有所知,我講到中途,停止,便可請任何一位聽者上壇來持續下去,三、因此,聽眾都誤以為講稿是他給的,我在代他付出聲調,姿勢,乃至面部表情,四、或者,早曾聽過,已全忘卻,我講一句,他記起一句,卒至講完,他全部憶復,五、又或者,認為我既作了引言,他就不能不承擔正文的和盤托出,六、更或者,麥,水,鹽,啤酒花,都是他的,我是釀造師——如果有了這樣的聽眾,我便不再對鏡,隨即回身開講了,講題是“為了使世界從殘暴汙穢荒漠轉為合理清明興隆,請您獻出您的一莖頭髮”……大廳空著,闃無人影,聽眾怎會不來呢,那是因為,啊,那是由於我們對事物的取捨不像決定髭鬚的去留之容易,那是由於無可奈何才產生象徵,將來有誰會說“還是二十世紀有味”,就不必提前自作多情了,我們都難免有點像石階上的紙袋空罐,風能吹得動的便飄一會滾一會,記不清前幾天做什麼,此外,便是薄的學士,滑亮的碩士,人造纖維的博士,還不如把花瓣灑在頭上的好,認命不認輸就已經很不錯了,富蘭克林的靴子價格是幽默的,“重過生活”的願望並不幽默,怪只怪希臘神話中的“忘川”流出了神話,流入了現代都市的水管,而且太陽嫉妒思想,銅皮膚的思想者的體溫真高,破舊的公園就是拉斐爾畫過的雅典學院,意大利以羅馬治安極差著名,長城的磚被搬回家去壘屋砌灶,“見而信”則本來就是無濟於事,“不見而信”則愈來愈辦不到了——因此,大廳空著……每個時代眾說紛紜之後都是以幾個警句來作為鐘樓塔尖而留存的,本世紀遲遲不出塔尖,臨末,警句來了,“只有一個地球”,非常滑稽,這本該是哲學家政治家提的口號(老早可以含羞帶愧地捧出來了),結果卻呈現在七十年代瑞典斯德哥爾摩召開的國際環境會議所發的《人類環境宣言》裡,警報的意義是重大的,除了生態的外在的環境需要敲響一隻鍾,不是還有別的鐘也長久不響了嗎,海德公園東北向的“自由論壇”這個大名鼎鼎的“演說角”的可悲的象徵性要到何月何年才成為可笑的記憶,演說家老是站在肥皂箱上,容易誤認為肥皂推銷員,現在已進化到自制輕便小講臺,蝸牛殼似的隨身背來背去,和平主義者,禁酒宣教師,女權論者,星相家,賽馬迷,登高一呼,自會有人圍攏來,打諢,調排,噓之詰之——正牌大牌的哲學家政治家不僅從勿光顧而且繞道好望角似的繞過演說角,然而繞不過地球,人也就是這些人,俏皮話和老實話要說明的是一個意思,“一切都要過去”……大廳,巨鏡,黑講壇,不見了,草坪,石階,全裸半裎的男女不見了,那是因為我自己已走到哈德遜河畔,風從樹枝間吹來,我透了口氣,搖搖頭髮(可不是嗎),沿河南下,有一平平小島,其上的自由女神正在接受大修理,明明是不修理不行了,自然界是存在和毀滅的循環,自然界是不事修理的,可不是嗎,這一帶草坡上的樹木蔥蘢得幾乎是森林了,綠影中傳來誦詩的男聲(我差點兒吃了一驚),他全身文藝復興時期的裝束打扮,另一個只穿短褲背心的女人羚羊似的環繞著他連連拍照(啊演員),他的髮型,髭式,高頸圍,窄袖,緊身褲,縛帶的長襪子,翻口的船鞋,無不是伊麗莎白朝的個人復辟,我與他相距十步,有四百年時差的縹緲感覺,使我駐足不忍離開,他則旁若無女人地一心朗誦,雙手作出幾許優雅的動作,間歇時,把手指並緊,很明顯地五指並緊,按在胸前,或腿上——這是十五十六世紀上流社會的習慣、風尚,以前我對此細節是忽略掉了(原來手指要並得這樣的緊),從而感慨自己對於以往的時代的情操和習尚是多麼荒疏無知,人類曾經像尊奉王者那樣的敬愛麵包師,而羅馬人之所以自豪,他們只要有演出和麵包,而法國人之所以比羅馬人更自豪,他們只要有演出不要麵包,而人類全都曾經像嚴謹的演員對待完整的劇場那樣對待生活(世界),田野裡有牧歌,宮廷內有商籟體,教堂中有管風琴的彌天大樂,市井的陽臺下有懦怯而熱狂的小夜曲,玫瑰花和月光每每代言了許多說不出口的話,海盜的三桅帆壯麗得幾乎使人忘了大禍臨頭,啤酒裝在臃腫的木桶裡滾來滾去,一襲新裝時髦三年有餘,外祖母個個會講迷人的故事,童話是一小半為孩子而寫一大半是為成人而寫,媽媽在燈下縫衣裳,寬了點,長了點(明年後年還好穿),白雪皚皚,聖誕老人從不失約,節日的前七天已經是節日了,然後是黑白灰的寄宿學校,透明的水彩畫,手拉手的圓舞曲,騎術劍術是必修課(第一次吸雪茄時又咳又笑),服役的傳令,初試軍裝急於對鏡,遠航歸來,埠頭霎時形成狂歡節,懷錶發明之後,正面十二個羅馬字和長短針,打開背殼,一幀美麗的肖像,沉沉的百葉窗(縷射的日光中的小飛塵),拱形柱排列而成的長廊似乎就此通向天國,百合花水晶瓶之一邊是纖纖鯨脂白燭,鯨骨又做成了龐然的裙撐,音樂會的節目單一張也捨不得丟掉,人人都珍藏著數不清的從來不數的紀念品(日記本可以上鎖的),雕花木器使一個不大的房間擁有終生看不完的渦形曲線,交通煞費周章所以旅行是神聖的,綿綿的信都是上等的散文,火漆封印隨馬車絕塵而去,風磨轉著轉著,羊群低頭齧草,騎士挺槍而過,盔鎧縫裡汗水涔涔如小溪,劍客往往成三,獨行俠又是英雄本色,雲雀叫了一整天,空地上晾著剛洗淨的桌布和褥單,小窗打開又關上又打開,兩拍子的進行曲,銅管樂隊走在大街上,早安,日安,一夜平安,父親對兒子說,“我的朋友,你一定要走,那麼願上帝保佑你”,少女跪下了,“好媽媽,原諒我吧”……對於書、提琴、調色板,與聖龕中的器皿一樣看待,對於鐘聲,能使任何喧譁息止,鐘聲在風中飛揚,該扣的紐子全扣上,等等我,請等等我,我就來……那時,很長很長的年代,政變,戰亂,天災,時疫,不斷髮生,謠言,兇殺,監獄,斷頭臺,孤兒院,豺狼成性的流寇,跳蚤似的小偷,騙子巧舌如百靈鳥,放高利貸的都是洞裡蛇,惡棍洋洋得意,逆子死不改悔,蕩婦真不少,更多的是密探和叛徒——都有,不像歷史記載的那些些,還要數不勝數,那時候(那許多年代),人類的世界可以比喻為一隻船,船長,大副二副,水手(小孩算是乘客),心裡知道此去的方向,人人寫航海日記,月復月年復年的進程確實慢得很,煩躁,焦灼(有人跳海了),船還是緩緩航行……這樣,就這樣駛入本世紀,快起來,快得多了,全速飛躥,船長大副二副水手不再寫日記,不看羅盤星象,心態是一致的——“管它呢”,誰知道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不是“迷航”,是迷航則必要慌忙了,不慌不忙,那無疑是目標之忘卻方向之放棄,一次又一次的啟蒙運動的結果是整個兒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是想知道如何才是好,“管它呢”是“他人”與“自我”俱滅,“過去”和“未來”在觀念上死去,然後澌盡無跡,不再像從前的人那樣恭恭敬敬地希望,正正堂堂地絕望,驕傲與謙遜都從骨髓中來,感恩和復仇皆不惜以死赴之,那時,當時,什麼都有貞操可言,那廣義的貞節操守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天然默契,一塊餅的擘分,一盞酒的酬酢,一棵樹一條路的命名,一聲“您”和“你”的謹慎抉擇,處處在在惟恐有所過之或者有所不及,孩童,少年,成人,老者,都時常會忽然臊紅了臉……彷彿說,我第一次到世界上來,什麼都陌生,大家原諒啊——“我思故我在”的時代過完之後,來的竟是“我不思故我不在”的風氣潮流,二十世紀是豐富了,迅速了,安逸了,宇宙大得多了,然而這是個終於不見赧顏羞色的世紀,可不是嗎,我漫遊各國,所遇者盡是些天然練達的人,了無愧怍,足有城府,紅塵不看自破,再也勿會出現半絲赧顏半縷羞色了,心靈是塗蠟的,心靈是蠟做的,人口在激增,誰也不以為大都市的形式和結構是深重的錯誤,到博物館去,到藏書樓去,到音樂廳去,彷彿去掃墓,去參與追悼會,藝術家哲學家曾經情不自禁仁不他讓地以“酒神”命名,以“酒神節”來歡呼“精神之誕生”……麥子在悄悄發黴,葡萄一天天干癟,“忘川”流出神話就混濁了一切水……我也只記得午睡醒來喝了咖啡,洗了澡颳了髭鬚,空手從水裡鋪子出來,沒有在哥倫比亞大學中閱讀過任何一本單獨的書,想抽菸而走在草坪的小徑上,怕累贅而不買九角錢一雙的長統靴,我承認受到富蘭克林“重過一遍生活”的誘惑,承認那次講演是在排練中即告失敗的,踽踽行到哈德遜河邊,邂逅“文藝復興人”,五指並緊的古典款式使我聯想起逝去了的寒卻了的人類社會的無數可憐的細節,那麼,我想重過一遍的不是我個人的生活,那麼說“只有生活在一七八九年以前的人才懂得生活的甜蜜”的泰雷蘭德不能算是傻瓜,那麼現在真是一個不見赧顏羞色的世紀,那麼我眼前的一片水不是哈德遜河(什麼河呢),河水平明如鏡,對岸,各個時代,以建築輪廓的形象排列而聳峙著,前前後後參參差差凹凹凸凸以至重重疊疊,最遠才是勻淨無際涯的藍天……那疊疊重重的形象倒映在河水裡,凸凸凹凹差差參參後後前前,清晰如覆印,凝定不動……如果我端坐著的岸稱之為此岸,那麼望見的岸稱之為彼岸(反之亦然),這裡是納蕤思們芳蹤不到之處,凡是神秘的象徵的那些主義和主義者都已在彼岸的輪廓叢中,此岸空無所有,惟我有體溫兼呼吸,今天會發生什麼事,白晝比黑夜還靜(一定要發生什麼事了),空氣煦潤涼爽,空氣也凝定不動,漸漸我沒有體溫沒有呼吸,沒有心和肺,沒手也沒足(如果感到有牙齒,必是襳痛,如果覺得有耳朵,那是虛鳴),我健康正常的所以什麼都沒有,目不轉睛,直視著對岸參差重疊的輪廓前後凹凸地聳峙在藍天下……要發生的事發生了——對岸什麼都沒有,整片藍天直落地平線,勻淨無痕,近地平線紺藍化為淡紫,地是灰綠,岸是青綠,河水裡,前前後後參參差差凹凹凸凸重重疊疊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像一幅倒掛的廣毯——人類歷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與生命同在,與生命相滲透的文化已隨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們僅是得到了它們的倒影,如果我轉過身來,分開雙腿,然後彎腰低頭眺望河水,水中的映象便儼然是正相了——這又何能持久,我總得直起身來,滿臉赧顏羞色地接受這宿命的倒影,我也並非全然悲觀,如果不滿懷希望,那麼滿懷什麼呢……起風了,河面波襴粼粼,倒影瀲灩而碎,這樣的溶溶漾漾也許更顯得澶漫悅目——如果風再大,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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