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進入20多歲的後半程,我頭一次追起了星。

最初的幾個月是樂此不疲的,每日在微博上籤到打卡,對愛豆內容轉發、評論、點贊。隨著年尾應援活動增多,我白天上班,晚上再“肝”,線上線下,用愛發電,躺在床上油盡燈枯的時候拿起手機看看愛豆的笑臉似乎又有了動力。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圖 | 截圖改編自《武林外傳》

這樣“肝”了幾周我“肝”不動了,我覺得愛豆隨隨便便發條只有幾個字的微博不能給我足夠的動力。我不斷地問自己:

作為一個小粉絲不斷為ta的作品宣傳真的有意義嗎?ta 真的在乎嗎?如果不在乎的話,為什麼工作室和官方後院賬號屢屢組織應援?如果在乎的話為什麼沒有任何回應?
是因為我(等一群小透明)做得還不夠多?

另一方面,我告訴自己人家愛豆也有正經工作,又不是專業陪聊賣“飯撒”(fan service)。但大道理不能說服我的失望。

我憂鬱了。我和愛豆陷入了冷戰。

但當我向好友A 分享追星的感受時,她認為這太正常。

A 是心理學出身,她甩來幾篇文獻告訴我,追星本來就是兩面的事情。比如,2002年的一份研究將追星態度分為三個側面:將愛豆作為社交話題的娛樂-社交型、對愛豆本人產生強迫性情感的強烈-個人型、對愛豆出現失控幻想的邊緣-病態型。

除了第一種類型讓粉絲更加積極快樂外,其他兩種追星態度都為粉絲帶來抑鬱、焦慮、衝動等負面特徵。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張飛表情包 | 微博,改編自《三國演義》

研究似乎說明,隨著追星投入程度的加強,追星狗的心態將呈現出一個拋物線趨勢:剛開始是快樂,直到拐點出現向下墜落,最後比不追星時還慘淡。

好好的追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手握文獻,我和幾位追星女孩聊了聊。

追星為什麼快樂?

人類追星,早有“前科”。中國古代的四大美男組合裡,每個成員都是當朝的頂級流量,其中衛玠和潘安更是喜提“看殺衛玠”“擲果盈車”兩大成語。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圖 | 微博

研究表明,人類天生就有“崇拜”的需要,而之所以選擇名人來崇拜,是因為名人的條件一般比較優越,有普通群眾求而不得的特質。

但如果只有這個原因,為什麼會有人喜歡相貌平平的藝人甚至是廢柴屬性的愛豆?總不能他們這輩子的心願就是當一個透明人吧。

原來,人們追星不僅僅是因為名人的優越特質,還有滿足認同和社交的自我需要

1.自我投射

小K 的愛豆是某偶像組合成員。

一年前,臨畢業的小K被實習、論文和求職逼到筋疲力竭,這時她遇到了剛剛出道的愛豆“兒子”。那段時間,小K 很少和父母或者朋友訴說生活有多苦多累,愛豆在視頻那端的笑臉和舞步給了她巨大的精神安慰。“他們好像生活在伊甸園裡,我在想怎麼有這樣無憂無慮的人,每天快樂地做料理給你看。”小K 說。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抱住我的甜崽兒 |《貓和老鼠》

小K 的“兒子”不是團裡最紅的,有時候放不開和反應慢半拍還會被罵。但正是這種初入職場的生澀模樣分外戳中小K 內心:“好像能看到職場小白努力奮鬥的心情!”

我們把自己已擁有或想要擁有的特質映射到他人身上,形成一種“投射效應”。

在追星的投射中,人們用曲折的方式反過來認同或安慰自己。比如,你喜歡愛豆認真的樣子,實際可能是在欣賞認真的自己,並可能在愛豆的影響下加強這個優點。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ta有的,你想有 | pixabay

我們在愛豆身上既能找到自己的一部分,也能描摹出理想的另一半。美國一項青少年追星的研究表明,對偶像的喜愛可以發展出兩種依戀模式:浪漫式依戀(romantic attachement)和認同式依戀(identificatory attachement),前者希望找到愛豆那樣的戀人,後者則希望成為愛豆那樣的自己。

現實裡,上述兩種依戀模式並不矛盾,我們既能在偶像身上實現認同又被ta強烈吸引。

粉絲對明星單方面傾注感情形成的擬社會關係(parasocial relationship),一定程度可以滿足人類社交和對親密關係的剛需。這聽起來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但想想,我們許多人都在小時候對某個電視角色、小說人物或是書本里的古人感到強烈認同,這種感覺在我們彷徨時給予力量,緩解了生活中的孤獨。

這些被單方面傾注感情的對象稱為“社交替代”(social surrogate),而我們的人腦沒有演化到對虛擬或現實故事在情感上有質的區別對待。如果《尋夢環遊記》一部動畫片都能讓人落淚,那麼對待屏幕那頭活生生的明星,真情實感不是很正常嗎?

2.人設之光

洋洋喜歡日本男團“嵐”成員相葉雅紀已經近3年了。2016年寒假,洋洋在B站上看到了相葉雅紀的常駐綜藝《志村動物園》,立刻被對方的溫柔、善良所打動。

“他的溫柔和耐心就是我希望擁有的特質。”洋洋說,至今相葉雅紀就像是融入她生活的一部分,“我覺得有他很好,我不會和他分開。他做什麼我都能原諒他,我覺得他就像是我身邊的一個朋友。他除了很帥之外確實有優點,我工作累的時候看到‘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會覺得好開心啊,會很有動力。”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圖 | 《請和廢柴的我談戀愛》截圖

即使如此,洋洋從來沒有見過愛豆本人,也沒為對方花過錢。洋洋說她曾經夢到相葉雅紀,並在醒來時決定去看“嵐”組合20週年演唱會,但最終作罷。除了資金原因外,洋洋說自己畏懼和喜歡的明星近距離接觸,反而看了不少一般喜歡的樂隊現場演出。

“我喜歡的他是我心中的一個幻想,和真實的相葉雅紀是有一定區別的。如果我去看他,我心中的夢就碎了,那我還是好好維護好我心中的夢吧。”洋洋的承認沒有猶豫,“相葉雅紀表現出的溫柔、善良是他身上的,還有一部分是公司讓他表現出的人設。”

粉圈內有句話叫“飯隨愛豆”(雖然經常用於負面特質),這句話也表明了粉絲對明星的認同效應。特定的愛豆吸引特定的粉絲,特定人設的愛豆吸引特定心理的粉絲。在日韓成熟的流水線偶像產業裡,各種設定的愛豆裡不難找到為你訂製的那款。

3.文本盜獵

在認同、崇拜甚至迷戀的另一面,是粉絲對明星和其作品持續性地投入情感,並在解讀上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收穫快樂。

用小K 的話說,她每天下班後的應援、打榜、修圖、同人創作都是源於愛。“你知道嗎?愛是可以發電的。”

她告訴我。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圖 | Twitter @哈蛋

20世紀90年代,美國文化學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以電視劇《星際迷航》的粉絲為研究對象,指出粉絲是積極的創作者:他們借用文本上對自己有用的部分重新解讀,創造新的意義甚至是在主流媒體中無法言說的想法。這一挪用文本服務自己的積極閱讀,稱為“盜獵”。

在社交網絡上,可以找到一條解讀、分享、交流的狂歡鏈條,高效免費。明星及其工作室、大粉發佈最新的工作日程、生活信息,你可以知道ta今天吃了什麼、穿著什麼;你可以從ta 的微博裡解讀隱私和喜好、和其他公眾人物的關係;大量高清活動照和作品截圖免費流通;影視作品、現場視頻、採訪錄像、直播錄屏也不難找到……

例如,還記得“鄧布利多搖頭”表情包嗎?這就是一種服務於觀眾的簡單的創造性解讀。每天,我的社交媒體首頁會刷出無數明星表情包,我的微博追星私信群以製作愛豆的表情包為樂。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張飛表情包 | 微博,改編自《三國演義》

在這一分享和交流中,在創造性活動的“投桃報李”中,用愛發電的粉絲找到了組織。他們在流媒體上難以言說的想法在網絡中得到了理解與認可。

甚至在我問小K 社交網絡對追星的幫助時 ,她告訴我:“最大的幫助不是更快獲取愛豆資訊,不是抱團取暖的飯圈文化,而是互聯網帶來的話語權的平等。我認識的很多追星女孩都十分有想法、有才華,是‘英雄不問出處’的互聯網賦予了她們能量。”

為什麼不快樂了?

既然粉絲可以在追星中獲得投射認同、社交關係的替代以及創造性解讀的權利,那麼為什麼追著追著,就不快樂了呢?

答案也許是,追得太近,就會越過網絡幻象,看到現實地位裡的不對等。說到底,追星的快樂幾乎全部來自追星者自己的投入,偶像在這個關係中其實並沒有做多少事情。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公司才不在乎粉絲快不快樂 | 微博截圖

1.期待與回報

金錢之外,粉絲用愛發電的行為付出了大量情感勞動和體力勞動。這些勞動有一些是自發的對“文本”的盜獵;另一些則是出於利他目的的應援。後者中,常見的有生日應援、作品應援、打卡投票、反黑控評,包括每天源源不絕的精修圖片、視頻剪輯、宣傳文案、評論和梗以及線下組織活動等等。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追星女孩技能大全 | Bilibili截圖

和很多網絡內容生產活動一樣,這些工作是粉絲自發且無償的。這些工作為平臺帶來巨大流量和內容,為藝人公司節省巨大宣傳和公關成本。與“盜獵”帶來的積極反抗意義不同,有學者對數字化社會帶來的不受保護的“免費勞動”後果表現出憂慮情緒。

人們對付出是期待回報的。

社交網絡出現後,粉絲和明星之間超越單向的擬社會關係、發展出一段真正的關係成為可能。根據社會滲透理論,明星在網絡上展現私人情感和觀點,粉絲一一予以回應,隨著表達內容上廣度和深度的擴展,雙方相互滲透,親密感的建立也成為可能。

在人際關係中,我們需要回應,付出的代價需要得到獎賞。這個獎賞不一定馬上就要。相互依賴理論認為,在追求美滿的關係結果時,個體經常對自己所依賴的人寬容大度,因為這樣合乎情理且很有價值。而“共有”型親密關係比起“交換”型親密關係,更關注對方的幸福,不會熱切地希望自己的付出能立刻得到報答,如果能幫到對方則自我感覺良好,形成“期待後移”。

發電也要先有愛。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給本命掏錢! | 微博

大部分粉絲所期待的回報是與愛豆更近距離的接觸。這可能是一個評論回覆、互相關注、活動名額甚至商業合作。能夠走到這一步的粉絲是鳳毛麟角,並在之前付出了大量免費勞動甚至大量金錢。如果是幾百萬粉絲裡普通的一個,大概永遠不會擁有姓名。而飯圈中堅力量的大粉們,又有相互競爭的苦惱。

“如果有回饋,如何持續這樣的回饋?自己不喜歡倒還好,要是跟其他人爭就徹底會輸。最後沒一個是全身而退的。”一位飯圈出身的演藝圈從業人員告訴我。

2.人設崩塌和脫粉

只要想想我們在社交網絡上展現的自我和線下的自我,出席重要商務場合的態度和當鹹魚的態度,就不難想象明星線上和私下有多大差別。

C 醬對視覺系樂隊“彩虹”主唱Hyde 的愛持續了15年,從最初的雜誌追到現在的社交網絡,也看過現場演出。用她審慎的話說:“不好說對人有多瞭解,只能說對錶現出的一面比較瞭解。”

絕大部分粉絲對明星的人品足夠信任,他們很少因為緋聞而動搖,對明星私生活持保守態度。令他們脫粉的原因除了生活變故和另粉他人外,還有追到線下導致的幻象破滅。

下面案例,因當事人要求進行模糊處理:小Y 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追星粉,曾為了追星到異國攻讀博士,現場、跟機、應援一個不落,表現淡定。最近,小Y 粉上某地下偶像後,參與線下活動還與偶像說上了話。某次活動,小Y照例與偶像寒暄聊天。等到下一次活動,偶像問她:“你上次來了嗎?我怎麼沒有看到你?”

小Y 心態崩了,原來我沒有想象得那麼特別。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都是淚 | 微博

線上粉絲群體善於自我鞏固併合理化愛豆的一些前後不一,到了線下(一般已經付出了更多時間和金錢)就沒那麼容易說服自己了。

3.追星的玻璃天花板

雖然一些粉絲見到愛豆後見證人設崩塌、幻想破滅,但更多的粉絲卻是見過一面更想見。

C 醬認為是否親眼見過明星真人是有區別的:“去過現場會想要更多,這是正常的想法。這樣也挺累的,要付出不少。但我覺得能到處去追的人也很厲害。”C 醬看過現場,但不會跨國追星。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圖 | 微博

如果一種物質或行為能開啟人腦的獎賞和加強通路,並刺激愉悅物質的釋放,並讓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計後果地沉迷,那麼就接近“上癮”。

追星近10年的小E 從去年夏天在《中國好聲音》中發現了李健老師,已經看了3場演唱會。

“第一場演唱會在重慶,離舞臺很遠。第二場在廣州,離舞臺更遠。到第三場,我覺得那麼遠不行,(結果)我坐在第四排,前面其實沒有人了。我覺得看真人真的會上癮,讓人看完還想看。”

小E 認為追星給了她許多積極的影響。比如,她會因為李健老師健身而去健身,因為李健老師看書而多看書。但小E承認,不要追的太近。她明白為什麼有的人見到明星真人會心態崩了或者脫粉。

小E 在追某個舞臺劇演員時曾經看了8次相同的舞臺劇,等了多次劇院後門。而最後一場演出後的等待,讓她感到受傷。

“等到凌晨兩點他也沒有從後臺出來,從前門走了。我們只看到他上了出租車走了,好像對我們招了一下手。當時我覺得自己挺卑微的吧,我追星本來已經把自己放在很卑微的位置上了,所以我覺得都是正常的——這麼想想,自己也挺卑微的。”小E 說。

在社會學中,“玻璃天花板”一詞形容女性看的到碰不到的高管職位,而粉絲與愛豆間也橫著一面玻璃板。芸芸眾生樣的粉絲在下面仰望星空。小E 說,她已經把愛豆當成一個普通人,但粉絲的心態還是讓她不太講話,最多說一句“你演得真好”“我已經看過你3次了”。

“其實那時我已經看過他8次了,但是我不想顯得太瘋狂的樣子。”小E 承認。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TFboys四週年演唱會應援海洋 | 微博

見到偶像時,腦中快樂物質的分泌也許能暫時麻痺疲憊。隨後是新一輪透支與回本的循環,直到某個時刻發現透支太久太多。

“最快樂的時候就是你馬上要見到ta,你有一個等待的喜悅。但是到達頂點以後很快就失落了,太近了馬上又變遠了。”小E 說,“人的快樂是建立在對未來的期待上面,期待一旦達到就沒那麼快樂了。因為你會想要更多,這樣人永遠就在快樂和不快樂間循環,這就是為什麼好多人看了一次還要再看,沒得看了也就脫粉了。”

一週過去了,我和我的愛豆還處於單方面的冷戰,我的微博首頁被與ta 無關的內容刷屏。我需要靜靜。看到愛豆的笑臉,我感到有些傷心。同樣是追星狗的好友安慰我:“這很正常。就像談戀愛一樣,人都有倦怠期,熬過這一陣,你們就是真愛。”

為什麼偶像啥也沒做錯,你卻越追越不快樂

聽到這句話,我感到面前一個大坑在等待我。我摸摸自己的肝,電腦屏幕好像森森然浮現出“適可而止”幾個大字。

其實隔著屏幕也挺好的。反正永遠也追不到。我想,當個屏幕粉也許就能實現最初的快樂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