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平凡的世界》:忠實於原著的“魂”(仲呈祥)

在中國話劇界,陝西人民藝術劇院極具實力,是祖國西北的一支主力軍。近幾年來,該院新創劇目的一個鮮明特色,便是注重配置地方文化資源,尤其是把產生了重大影響的當代陝西作家的文學名著改編搬上話劇舞臺。先是改編了陳忠實榮獲茅盾文學獎的《白鹿原》,在全國各地巡演,令話劇界耳目一新,眾說紛紜;如今,又把路遙的嘔心瀝血之作《平凡的世界》搬上了舞臺,在京滬等地成功演出,再次彰顯了中國西部特色的詩意現實主義話劇藝術的強大生命力和感人魅力。

話劇《平凡的世界》:忠實於原著的“魂”(仲呈祥)

陝西人藝版《白鹿原》劇照

如果說,選擇把《白鹿原》改編搬上話劇舞臺,主要是因為小說榮獲茅盾文學獎,譽滿文壇;那麼,選擇把《平凡的世界》改編搬上話劇舞臺,卻是需要膽識的。眾所周知,這部小說盡管也榮獲了茅盾文學獎,但連同路遙的另一部小說《人生》,在學術圈的專家教授學者那裡,並不如《白鹿原》那樣被高度評價,甚至在至少有三部我讀過的進入高校課堂的被認為學術成就高、學理性強的當代文學專著中,要麼根本忽略未提,要麼輕描談寫,一筆帶過。但是,在廣大讀者中,卻一直被熱讀追捧,成為暢銷小說。上世紀80年代,西安電影製片廠導演吳天明曾把《人生》改編搬上銀幕,在全國觀眾中激起了一股令人難忘的“人生大討論”熱潮,人們競相爭議:進了城的農村青年高加林,在人生道路的轉折關頭,究竟應當堅持與在農村青梅竹馬的劉巧珍相戀才道德呢,還是為了能留在城市移情別戀與有權貴背景的黃亞萍相好呢?一部電影鑑賞,提升了廣大觀眾的道德素養與婚戀情操。此情此景多麼令人感慨。進入新世紀後,電視劇界先後又有兩位導演楊陽、毛衛平把《平凡的世界》改編搬上屏幕,尤其是毛衛平版欣逢黨的十八大之後播出,產生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再加上廣播劇、電視劇的傳播,《平凡的世界》影響了幾代人的人生觀、價值觀、美學觀。

人民群眾是文藝作品最有權威的評判者。陝西人民藝術劇院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慧眼識珠,把《平凡的世界》改編搬上話劇舞臺,這種明智選擇值得稱道。

話劇《平凡的世界》:忠實於原著的“魂”(仲呈祥)

話劇《平凡的世界》劇照

把紙質上平面的、靠語言結構的長篇小說的文學思維成功轉化為舞臺上具象的、靠演員表演完成的話劇的視聽思維,確非易事。

首先,是對原著精神靈魂和價值取向的精準把握。這就是路遙執著堅守的為農民抒懷、為農民抒情、為農民呼號的詩意現實主義創作精神、創作道路和創作方法。他長期紮根於現實沃土,紮根於農民群眾,無論直面農民人生課題,還是深挖農民土地情結,他都用心用情用功用自己的汗水淚水乃至血水,描繪了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的鉅變,雕塑了豐富多樣的當代農民形象,唱響了普通農民在人生道路和平凡世界艱苦創業的感天動地之歌。這便是原著的“魂”。話劇《平凡的世界》也正忠實於這“魂”,緊扣這“魂”,並憑藉話劇語言獨特的審美優勢去凸現這“魂”。築“魂”養心,提升民族精神素質。正如該劇製作人、陝西人藝院長李宣說得:“劇場是一個民族思考的地方,希望我們陝西人藝的戲劇給這個社會、給這個時代、給所有的觀眾帶來最大的意義是讓他們去思考。”

要把百餘萬字的長篇鉅著改編為兩個多小時的話劇而又不失原著之“魂”,就必須遵從話劇藝術的藝術規律和審美優勢,從人物、結構上加以整體調整,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制。記得美國電影美學家喬治·布魯斯東在其名著《從小說到電影》中曾說過這樣的意思:電影改編小說,是電影編劇把原著小說家用文學語言思維建構的一座小說的藝術之山,完全吸收消化掉,然後徹底粉碎掉,留下一堆未曾加工過的但卻閃爍著原著精神靈魂光輝的創作元素,再按照電影視聽思維的規律和優勢將這些寶貴的元素重塑成一座電影藝術之山。所以,電影家並非匍匐在小說家膝下的忠實的翻譯家,而是另一門藝術的真正的創作者。我的恩師美學家鍾惦棐先生也作過類似闡釋。電影改編小說如是,話劇改編小說亦如是。編劇孟冰深通此道。他顯然全面吸取了此前改編《白鹿原》的經驗和教訓,只從百餘萬字的小說素材中精心提煉出四組愛情關係——孫少平與田曉霞、孫少安與賀香蓮、田潤葉與李向前、郝紅梅與田潤生,並以此結構全劇。

話劇《平凡的世界》:忠實於原著的“魂”(仲呈祥)

孫少平與田曉霞

孫少平與田曉霞,是最能體現有理想、有追求、有情懷、有擔當的青年一代。少平少平,是最不願平平淡淡度過一生的青年,他最敏感地感受到改革大潮的激盪,不滿現狀,“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特別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試試自己的本事……我要體會一下什麼叫生命價值”。曉霞曉霞,是最渴望拂曉彩霞擁抱新生的青年,她篤信“人生在世,是不是都想追求轟轟烈烈,因為追求不到,所以才平平凡凡”。倆人心靈相通,精神一致,故而歷經坎坷,貫穿全劇,終於走到一起,彰顯出作品的價值取向。孫少安與賀秀蓮,是最平凡最現實的農村青年。少安少安,是最願安安穩穩負重度日的有為平凡的人,他深知自己與田潤葉彼此真愛,卻因貧窮以“我想通了,你要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就應該讓她生活得更好”為由,違心地另與他鄉不要彩禮的素不相識的賀秀蓮結緣。而賀秀蓮吃苦耐勞,勤儉持家,身染重症,還深情地說:“少安,你知道我,我最喜歡你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嗎?……我,我捶死你!”相濡以沫,同船共渡,多麼感人的平凡一對啊。至於田潤葉與李向前,那是一對被功利物化了的畸形婚姻。田潤葉對李向前坦言:她心裡愛的是少安哥,“我並不想和你結婚……可現在的社會環境,還有家庭都不會允許我這樣做,所以,我只能服從他們的安排。”而作為官二代的李向前,婚前是單相思,婚後遇禍截癱,卻被不愛自己的妻子“盡責照應”。還有郝紅梅與田潤生,更是吟頌出超越門第與功利觀念的農村青年男女間純真愛情的一曲讚歌。

四組愛情故事結構的這樣一部話劇,深刻展示了路遙對改革大潮中農民青年愛情觀婚戀觀演進的辯證思考:那種傳統的“有愛而婚,無愛便離,失戀則死”的藝術母題在改革大潮的盪滌下是需要超越的。第一,愛情誠可貴,但卻不必因失戀而死,如田潤葉;第二,愛情雖美好,但必有所附麗的物質基礎,如孫少安;第三,愛情須時時更新,方能生長持久,如孫少安與賀秀蓮;第四,男女愛情是純潔排他的,但並不自私自利,如田潤葉、孫氏兄弟;第五,無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如田潤葉與李向前。我這樣讀解,是否把話劇《平凡的世界》看成了單一的愛情題材了呢?非也。因為話劇在講述這四對男女青年的愛情故事時,主要是發揮話劇藝術獨特的審美優勢來構築戲劇情節的,而這些戲劇情節不僅是活躍於這些情節中、並決定著情節發展走向的人物的性格的發展史,更是人物所處的改革背景的社會關係發展史。聯繫網絡這部社會關係發展史的關鍵人物和樞紐,便是鑄成潤葉與向前婚姻悲劇的老支書、田氏姐弟之父田福堂。且聽他真切沉痛地解剖自己的心聲:“潤葉,向前,我……我已經是落後之人啦。在社會上,我已經落後得分不清什麼是社會主義,什麼是資本主義了。在家裡,我又落後得分不清什麼時候聽我的,什麼時候聽你們的。我知道,像過去那樣我一個人說一不二,呼風喚雨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可見,話劇通過四對愛情故事所塑造的人物的性格、所透示出的改革時代的社會關係,令作品具有了厚重的歷史內蘊和直抵人心的美學品位。

話劇《平凡的世界》的導演藝術與舞美設計都頗具匠心。宮曉東導演在精神指向、題旨開掘和演員表演、舞臺調度的整體把握上,都更臻成熟。“我們只有一條路好走——回到從前,從記憶的寶庫裡,找回難忘;從發展的留痕中,找回尊嚴;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到那些在歷史記載中無法找到的平凡人生。”他的這段導演闡述,精準地活畫出這部話劇呈現的整體風貌。也許唯其如此,我感受到全劇回望過於凝重而前瞻略嫌不足。須知,習近平總書記諄諄囑咐:“應該用現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觀照現實生活,用光明驅散黑暗,用美善戰勝醜惡,讓人們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夢想就在前方。”張武精心設計的三層轉檯,既寓意深沉,又營造出凝重的舞臺藝術氛圍。正如他自己所言:“旋轉是一種運動,其動力來自生活一圈又一圈、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週而復始;宏偉的浪潮席捲著每一個平凡的人,斗轉星移、乾坤反轉;平凡的人們苦苦尋覓,面對沉重的生活的碾壓,永不放棄、埋頭苦幹、勇往直前;碾壓過後,是能量的聚集,是世代的延續,是希望的田野,是這片土地上的勞動人民對待他們平凡的世界的偉大的永恆的開拓。”全劇審美運思上的託物言志、寓理於情,審美結構上的言簡意賅、凝練節制,審美呈現上的形神兼備、意境深遠,強調知、情、意、行的統一,都盡在其中了。

話劇《平凡的世界》:忠實於原著的“魂”(仲呈祥)

話劇《平凡的世界》劇照

話劇《平凡的世界》的舞美設計不平凡,如此龐大的轉檯設計,戲再好,恐也只能在大城市的大劇場演出,這給下農村、赴基層演出帶來無法克服的困難。再者,硬把發生在縣城城外、縣城中學、雙水村孫玉厚家、孫少安磚廠、李向前家新婚房、黃原市、六牙灣煤礦等不同場景的戲都放在三層轉檯上來演,時間空間的藝術呈現在真實性上就不能不受到侷限。更何況,路遙作品的詩意現實主義精神超越同時代許多作家的獨特可貴之處,便在於他能身處平凡的世界卻遠超現實人生的天地情懷。他好似繼承了前賢屈原的《天問》精神,總是自覺地與天、與地、與宇宙對話,他是一位誠如哲人馮友蘭先生所概括的“人生四境界”中具有最高的“天地境界”的大作家。話劇舞臺上雖然出現了路遙的形象,但限於這龐大的轉檯設計,實在無法遊刃有餘地從容表現他與天地對話的高遠的“天地境界”了。不知宮、張君以為然否?

選自中國文藝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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