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南宁:别了,秀厢村

城中村在城市里扮演着贫民窟的角色,在繁华中独自喧嚣。它们喊得撕心裂肺,却化成无言的叹息消弭在坑坑洼洼的小巷里,除了自己,谁都听不到。在城中村,还来不及谈生活,生存就已纠结、挣扎得无可奈何。

秀厢村是南宁70多个城中村中的一个,也是快环内46个城中村中的其中之一,在南宁市内鼎鼎有名。

据党支部书记廖增庆介绍,秀厢村占地面积约0.53平方公里,设有一个村民委员会,分8个村民小组,划分20个网格。目前,秀厢村户籍人口有2803人,流动人口有19197人,实有房屋1292栋、21319套,其中出租屋19771套。现在私房出租和第三产业收入成为农户的主要经济来源。

80年代,秀厢村搭上了改革开放的特快列车,村里开始分田到户,拥有土地的村民开始大面积种植蔬菜,除小部分蔬菜由村民自己出售外,绝大部分都被供销社统一收购。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深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迅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速推进,秀厢村的土地被大量征用。随着村里土地大量减少,剩余劳动力大大增加,无处打工的村民开始盖楼以出租房屋为生,约在2002年,村里能征的地基本上都征完了,盖楼出租迅速成为一股热潮。仅八九年时间,村里就盖起了连片的楼房,零星半点的平房藏匿在密集拥挤的高楼中。


广西南宁:别了,秀厢村


<strong>居民在自家宅基地上新修建的楼房,外表光秃裸露,毫无粉饰

20年前,南宁城市的扩张,使得原本位于近郊的秀厢村“幸运”地跳进了城区。然而,当年的规划者不曾料想,由此诞生的“城中村”20年后竟然成了南宁市的一块伤疤,成了政府眼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痼疾。

改与不改决定着秀厢村的命运,也影响着村里人的去留。于土生土长的村民而言,秀厢村是家,留下是因为归属;于暂居在此的年轻人而言,秀厢村是踏板,留下是为了离开。

<strong>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

“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是中国人固守自持的观念,费老在《乡土中国》里提到,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

秀厢村原本是一个大村落,典型的乡土社会,随社会变迁,融入城市,成为城市群落的一部分,然而它的性子里还是流淌着乡土化的血液,在杂糅入城市新血后,它倒成了别人口中“城市里的农村,却还不如农村”的存在。

1948年,黄娟凤出生在秀厢村。 1969年,她嫁给在街上房产局工作的老公,住了一年后,因两个妹妹相继出嫁,无人照顾父母,于是便从街上搬回了村里,照顾父母直至去世。近70年,她一直住在秀厢村。19岁前,她是地地道道的秀厢村人;20岁后,仅隔一年再次回村,却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总感觉不自在。

回村后,黄娟凤在村里幼儿园当老师,一直到2005年退休。29年的“无证”教师生涯,是她说着笑声最多的话题。1976年,黄娟凤怀了最后一胎,当时村书记想给她寻个差事,她碍着“挺个大肚子,难看”拒绝了,生完孩子后,才接了这个差事。在她看来,幼儿园老师就是干保姆的活,说白了就是给人家看孩子,而这项工作在她15岁时就已做过,当时全因家里穷,给有钱人家看孩子挣钱。

“我带的小孩也有五六百个了,所以我去到哪里,人家都喊我‘老师好’,现在村里的书记也是我带的,他见到我还会喊我。”黄娟凤乐呵呵的说。除了那些经常与她唠嗑的村民,她熟悉的村里人也只有那些学生了。每次见到黄娟凤,她总是坐在楼与楼间狭小过道旁的木椅上,望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络绎不绝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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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抬头可见电线杆旁随意缠绕成圈的杂乱电线

“他们不长住,来这里住几个月或几年,找到工作,挣了钱,就都搬走了。”黄娟凤摆摆手说。她是村里的老人,见了一拨又一拨,难以计数的外来人住进来又搬出去,巨大的流动性让她日渐模自己人和外来人的界限。随时间流逝,与黄娟凤同辈的村民越来越少,而以外来身份涌入村里的人越来越多。村里外来人刚开始变多时,她还会和租房的年轻人打个招呼;现在,她也懒得去搭话,出了门各向东西已是常态。

从安吉苏卢嫁到秀厢村的覃玉萍对村里人情也深有体会。在她家出租楼房租房的多是年轻人,平常见面不打招呼,彼此都是陌生人。“我们以前都在一起集体做工,都认得,没有做过工的都不认识了,人家娶个媳妇,不告诉你,不请你,你怎么知道是谁呢。现在,房子这么多,人又这么多,一出来各走各的,怎么认识哦。”她挎着菜篮,笑着说。

陌生和冷漠冰冷的隔离着村民与外来人,将秀厢村撕为两半,一半乡情难却,一半自顾冷暖。

谢成贵这股老血液与城市年轻血液也是彼此摩擦,难以交融。2003年,45岁的谢成贵从桂平凭祥来到秀厢村,在秀厢菜市里租了一家小店面,专门制作面条、饺子馅、云吞馅等面食。

15岁后,读完小学的谢成贵离家四处讨生活,在外漂泊7年一无所获,22岁跑到广东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厂做了20年泥水工,没能存下钱在广东立足,2000年灰溜溜回了老家,听儿子说南宁能得钱,跑到南宁来在秀厢村一住就住了15年。

谢成贵与大儿子一起住在秀厢村,帮忙打理店铺,老伴在大沙田陪着二儿子,帮忙照看孙儿,夫妻两人的后半生围绕着子女孙儿过活,却也心甘情愿。谢成贵透露,这个店面一个月满打满算能挣五六千,自己平常也不花钱,简简单单,吃穿不愁即可。如今,正值花甲之年,他从没想过退休养老的事,不是不想,是不愿想。“我孙儿刚(上)小学,以后读书花钱多咧,儿子自己干累,我下午顶他班,让他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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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小巷

在上海、广东打拼了20年,眼见都市的繁华与喧嚣,谢成贵还是难以适应、难以认同,与城市有着明显的隔阂。而在这个以城为名,以村为实的秀厢村,他觉得“挺好”,两三年前花了30多万买了套房,一家人正式在南宁落地,在秀厢村落户,这里似乎将是他奔波一生的最后归宿。

无论黄娟凤、覃玉萍,还是谢成贵,以前过足了苦日子,现在住上楼房,手里还能存点钱供以后养老,这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他们诉说着经济发展带给他们的恩惠,却也因为跟不上社会发展而被强行甩在了后面,只不过他们不懂,也就不去想了。

以前的秀厢村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每个孩子都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现在的秀厢村,是外来人口密集的城中村,流动是村里最大的特点,外来人涌入村子,拥挤着占有一片空间,他们摸爬滚打,整天为生存盘算,于他们来说,这里不是家,家可以给他们温暖,而这里的一切提醒着他们:生存……

<strong>留下只为离开

不同于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老辈村民,近2万流动人口里,大部分人把秀厢村当成暂居地,于他们而言,这里不是归属,他们为生存奔波忙碌,为的是熬到能够搬出秀厢村的那天。

吴仪搬进秀厢村那天,天气炎热,太阳悬挂高空,沿路两旁店铺里的风扇“呼哧呼哧”吹个不停,坐在风扇下的人手里还拿着纸板一下接一下扇着。她右手拉着行李箱,左手拿着其他东西走在前面,朋友帮忙提着另一个行李箱走在后面。拐进小巷,行李箱底部的轮子滚过坑坑洼洼、凹陷不平、狭窄拥挤的地面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小心陷入凹坑,一开始她还停下提出整个行李箱,后面再这样索性用力一拉,头也不回就往前走,“行李很重,天又热,整个人都很累,当时心情也烦躁,可能是这里的环境让人心烦。”走进巷子,周围慢慢变暗,在她住的那栋楼房前面还有一栋楼,挡住了阳光,“当时觉得没有阳光凉快些,住久了还是觉得有阳光好些。”

由于土地有限,在经济利益驱动下,不少村民大搞违章建筑,在自家宅基地上修建高达10层左右的楼房,致使楼与楼的间距极小,甚至没有间距,紧贴在一起,成了典型的“握手楼”、“接吻楼”。这些楼房通风、采光条件极差,基本上住在四五楼以下的租户都见不得阳光射进房间,阳光成了秀厢村最奢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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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在秀厢村,楼与楼的间距极小,新旧楼房交相映衬

吴仪搬进秀厢村是因为租金便宜,一个6月份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满意的收入,只能住在便宜的城中村。她在朝阳附近的一家婚纱摄影公司做会计,一个月领着2200元工资,交完房租加上水电费的500多元,扣除工作来回车费和伙食费,每个月可以剩个三四百,有时遇到弟弟妹妹没有生活费,她会抽出一两百给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几乎攒不到多少钱。

“当初为了找份工作,我在58上投了二十多份简历,最后只有两三家让我面试。”社会对一个应届毕业生不总是那么友善,“有时候会感受到来自社会深深的恶意”,小吴“开玩笑”地说,“出来找工作,有些公司面试时特别瞧不起应届毕业生,面了很多家,也没有应聘上,自信心受打击,每天为了工作烦恼,到要交房租了,交完以后都没钱吃饭了,有时候吃个面包都要考虑很久,没钱的感觉就(让我)感到了钱很重要。”

今年刚毕业的韦雅馨也有过这般窘境。大三结束后,毕业实习成了她最紧迫的任务,为了有更充裕的自由空间,她打算搬出西大,在外租房住。刚开始找房时,她没有考虑过秀厢村,找了几家环境较好的小区后,始终精打细算那四五百元,迟迟没有决定,“嘴上说着差几百块没什么,但是一旦你真的要去花这几百块,你就会觉得真的舍不得,”最后她向现实妥协了,在朋友的介绍下搬进了秀厢村,用一年体会生活的不易。

“在这里住久了也会想说希望自己更加努力,不想要在这里过这种生活,就会很担心自己安于现状,”韦雅馨说起自己在秀厢村的生活,而她7月初马上就要前往柳州一家国企工作,如她所愿,摆脱了秀厢村的生活。

秀厢村房租低是吸引毕业大学生和外来务工人员的关键原因,也是胁迫着他们不能搬出去的重要因素。

两年前搬入秀厢村的丹丹,现在与相恋9年的男友一起为生活打拼。搬来秀厢村前,他们住在七星路附近的一个城中村里,早已习惯了“农村”生活,搬到秀厢村于他俩而言只是换了地点,没什么不同。

“人都想有个自己的房子,像我们这种不是本地的,外来的那种感觉就会特别强烈,希望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感觉这样会更有归属感,”丹丹与男友现在最大的压力来源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南宁房价高,买一套合适的房子少说也要二十万左右,这对刚刚工作3年的丹丹与男友来说,更像是一个梦想,遥远得不切实际。对于买房的实际打算,她说得很迷糊,只说顺其自然,毕竟现在住在秀厢村,每月交470元房租,这样的生活不那么紧迫,不至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15年毕业到现在,工作3年多,我一直在换工作。”大专学历的丹丹在工作上的运气总是差了点。她学的专业是酒店管理,第一份工作是万豪酒店的管理岗位,做了半年,因为受不了上班、休班时间与朋友、社会脱节,主动辞职了;第二份工作是信贷,做信贷要有强大的业务能力,能跑能说,由于与自己追求安稳生活的想法冲突,做了半个月做不来,不干了;之后,她开始往行政工作方面靠拢,在一年里尝试了多家酒店、餐饮店的工作,才慢慢找准自己的定位,现在在朝阳一家餐饮公司做培训部的培训助理。“找工作最大的困难还是在于自己,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对自己的定位要有个慢慢了解的过程,从毕业到现在,我用了3年时间来摸索,就现在(这个情况),我觉得我算是转型成功了。”

留下是为了有一日能离开,这是城中村租住者的终极目标。

“等我有钱的时候,我就会马上搬离这里,好不容易能离开了,就不会回来了”。谈不上厌恶,但吴仪内心里从未认同过秀厢村,她没有把这里当家,行李箱一直摆在床边,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外,其他什么东西都不买,在她看来,买东西后,要走的时候,难带走,照她的话说,“只要想走,我随时都可以拎包走人。”然而要搬走也难,“要攒点积蓄才能搬走,没个一两年是不可能的,希望自己以后有能力了,住的地方环境更好,人都要对生活质量有点追求的。”

丹丹对搬走也有一种渴望,但真正实现却又遥遥无期,等得她心累,“攒够钱,我一定会搬离这里,不可能一辈子窝在这里,我们是可以住,但是以后有小孩了,我们的孩子不可能住这里,我们也不想让他生长在这种环境中。”总有一天,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丹丹与男友也会搬出秀厢村,组建自己真正的家。

她笑着说,等到那一天,一家人一起装饰新家,把家布置得温馨、温暖,而不是像现在的房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strong>秀厢村,未完待续

2013年,《南宁市人民政府关于加快推进城中村改造的实施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下发,意味着南宁市政府对城中村的改造将动真格,力争用10年时间基本完成全市快速环道内城中村的改造任务。

2017年,南宁市城市管理“十三五”发展规划(以下简称《规划》)出炉,根据规划,南宁市在城中村环境整治方面,以创建“美丽万秀”为契机,以其示范带动作用,对南宁市70个城中村,特别是快环内的46个城中村进行重点整治活动,以重点整治城中村垃圾收运、雨水污水、乱接乱拉、河道沟塘的“四整治”和着力提升道路通达、提升建筑风貌水平的“两提升”为环境整治目标,提升城中村环境整体水平。

廖增庆谈到,城中村改造得慢慢走,70多个城中村,一下改造完,政府没有庞大的财力支撑,同时,改造城中村对聚居于此的村民和外来人来说,如何安置他们仍是难题。“政府说了尽量10年内改造市里的城中村,我们也根据政策制定了一些规划,有的能行,有的难啊”。

在记者起身准备离开时,他右手扶额说:“我们想政府给政策,然后我们自己改,我们根据政策改,后面还有我们秀厢村啊,如果是外面改,可能过二三十年都没有秀厢村了,家没了……”

<strong>记者手记:

在采访的过程中,我前前后后去了秀厢村七八次。

第一次去,我见识到了一个“新世界”,租主热情的询问、坑坑洼洼的道路、高矮错落的楼房、堆弃一旁的垃圾让我产生了心理上的排斥感。走进狭窄拥挤的小巷,整个人都被笼罩上一层“阴影”,一栋栋“握手楼”、“接吻楼”只顾彼此乐呵,吝啬于将普照大地的阳光倾泻进村中。仰头90°,尽收眼底的景色也只是那一块垂直狭小的空间,有时可以瞥见两边杂乱无章、高矮不一的房子,有时看到的始终是九十层高的楼房,及生锈的防盗窗。

后面去时碰上下雨,也能一睹秀厢村另番“景致”。下雨天,浑浊的污水填满了一大片一小的凹坑,走在蜿蜒迂回的巷子里,雨水沿着低矮的围墙“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每隔五六米出现的电表箱有的不上锁,半开着,盘根错节,无序缠绕成蛛网状的电线裸露在外,有的水珠坚强的垂在下面,有的则滴到地上晕开了。雨天的秀厢村空气中混合着潮湿、生锈、垃圾的味道,不很刺鼻,却无处不在。

秀厢村有城市的喧嚣,却达不到城市的文明,这是我对秀厢村最直观的感受。而在与受访者访谈后,我或许能体会到秀厢村真正的痛苦源于存在却不被认可,它是城市化的弃儿,享受不了城市化带来的便利,却还要背负阻碍城市化的骂名。而在村里生活的村民和外来人,他们何尝不是城市的边缘人,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却难以被接纳。

我希望最大限度贴近他们内心,寻求最真实的想法,却也难以感同身受,毕竟,生活的苦、生活的泪,在我未走出校园前,我没资格妄加评论。

(因受访者委托,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审核 王淑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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