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之柳園圖二(破案故事)

狄公案之柳園圖二(破案故事)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將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藍底白花薄綢衫,下系一條玄色百桐長裙。臉似堆花,體如琢玉,朱唇皓齒,光豔照人。見她拖起長裙,悉卒有聲;走到櫃檯前,將手指在那櫃檯上敲了兩下,裡屋立即走出那駝背掌櫃。駝背一見女子,忙堆起一臉笑,親執酒壺與女子斟了滿滿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飲而盡,駝背掌櫃又滿滿地替她斟了一盅。

馬榮看得愣了,肚裡好一陣喝彩。他生乎不曾見著過這般天姿絕色的貧家女子,又如此豪飲,韻格非凡,氣度懾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聲問道:“袁先生可認識這女子?”

袁玉堂捻了捻額下一絡參差不齊的灰白鬍須,答道:“從不曾見過她。”

突然一聲吆喝暄囂,四個無賴闖進了五福酒家。

“來四大碗白酒!”為首的那一個彪形大漢見櫃檯前立著一個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對賊眼骨溜溜緊盯住似要放出火來。叫道:“今夜造化接著個花枝一般的粉頭!弟兄們,快上前來拿酒。”

四個無賴一擁而上,團團圍定了那女子,全不把馬榮、袁玉堂放在眼裡。

女子將酒盅放下,看了看那彪形大漢擱在她左臂上的一隻手,厲聲喝道:“將這隻髒爪子縮回去!”

四個無賴一陣狂笑,一齊上來拉扯廝纏。

馬榮大怒,站起身來撥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卻被袁玉堂一隻腳一絆,合撲一跤臉往那地上啃了一個狗吃屎。等他爬起身來,頭昏眼花間只聽得櫃檯邊殺豬一樣嘶喊:“我的胳膊……小娘子饒命則個。”

一陣混亂伴著汙穢的咒罵聲、呻吟聲,“呼”的一聲門響,四個無賴一窩風全溜出了五福酒店。店堂裡恢復了平靜。

馬榮目瞪口呆地望著櫃檯前那女子,駝背掌櫃正在為她斟酒。見她平靜地撥弄著酒盅,豔麗的臉腮如兩朵桃花綻開一般。馬榮發現女子的右袖口沾著一片血跡。

“她受傷了!”馬榮狼狠地對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絆我一跤……”

“長官息怒。”袁玉堂平靜地說:“廝打的雙方懷藏有暗器時,你上前豈不是徒然受傷!眼下那女子用鐵彈已將那領頭的大漢手臂擊傷,其餘的無賴便作腦筋獸之散,都嚇得逃之夭夭了。”

馬榮撫摸著自己額上的青紫腫塊,心裡不由暗吃一驚。江湖上的女俠和愛習武藝的豪傑女子常有在衣袖裡暗藏一枚如雞子般大小的鐵彈丸以作防身之用。律法嚴禁百姓隨身攜帶利劍和匕首,為之女子這一絕技便風行一時。經過長時間的苦練,往往能百發百中,隨心所欲。平昔兩袖各藏一枚鐵彈丸,行動自便,必要時便是有力武器。倘要置對方於死地,她們能擊中敵手的太陽穴或人中,一彈便可斃命。

馬榮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訴我這個關節,不必故意使我絆子,跌得我鼻青眼腫。倘若你年紀稍輕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頓老拳。”

馬榮見那女子果然從衣袖中取出一枚鐵彈丸放在櫃檯上,用水洗滌衣袖上的血跡。

他趕忙上前殷勤說道:“小姐,我來幫你。”

那女子也無羞縮之態,便伸手給馬榮,兩眼溫柔地望著眼前這位孔碩英武的軍官。

馬榮替她擰乾半幅衣袖後,不禁動問:“小姐只用一枚鐵彈就驅趕了那幫無賴,焉得不見左邊衣袖也藏有鐵彈?”

女子不無責怪的目光瞥了馬榮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綽綽有餘了,何必兩枚!”

馬榮心底油然升起一層敬慕之意。那女子英姿颯爽,丰韻動人,竟還有如此一段絕藝身手。馬榮只恨相見之晚,又不敢貿然動問姓氏。

喬泰進了五福酒店,一眼認出那女子,大聲嚷道:“小姐,當時何必匆匆走了,盧大夫那衣冠禽獸,你可以據實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著喬泰,沒發一言。

馬榮這時才覺悟到喬泰的到來。

那女子整齊了衣裙,向馬榮、喬泰點頭示禮,便飄然出了酒店。

“長官,你在什麼地方見過她?盧大夫是誰?”袁玉堂急忙問喬泰。

喬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門外。她唱著曲子,彈著月琴。盧大夫那畜生意圖調戲她,適巧我巡值趕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點頭頻頻。忙道:“兩位長官請自穩便,袁某權且告辭了。”說著抬起他那嵌鏡大箱,提了裝木偶傀儡大竹籃,便搖晃出了店門。那隻猴於自去大箱頂上坐了。

駝背掌櫃出來應酬馬榮、喬泰。

馬榮急忙問道:“那女子究竟是誰?常走這酒店來往?”

駝背詭譎地笑道:“長官大眼無光,那女子正是這袁相公的閨女哩,小名叫藍白。”

馬榮楞了,心中好生狐疑。說道:“那麼他們父女何故卻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認?”

駝背聳了聳肩說,“藍白是個極有膽識的女俠,袁相公也是闖江湖的義士。父女間並不拘形跡。藍白小姐還有一個孿生的妹子,小名緋紅——真乃是一個溫順可愛的姑娘。

能歌善舞,彈琴吹蕭,無所不會,且又容貌妍麗,最是令人生憐的。“

馬榮對喬泰說:“大哥遇見的莫不就是緋紅小姐——卻將藍白錯認了。要是盧大夫撞上這藍白,保不定一彈丸飛去,印堂便開了彩。”說著回頭問駝背:“”掌櫃的可知這袁玉堂父女如今都在哪裡居住?“

駝背略一皺眉,笑道:“這走江湖的賣藝人並無固定住處。今日城東,明日城西,但凡寺觀驛亭、旅邸客棧都有他們的行跡。”

馬榮見他說話不著邊際,不好細問。惠了酒錢,便偕喬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沒走十來步、便見六個黑袍黑帽兜的收屍隊拉著一輛屍車軋軋而來。他倆趕忙用手捂住鼻嘴匆勿而過。

喬泰道:“我真擔心老爺也會染上這可怕的時疫,朝廷文武官員都躲避到鳳翔府去了,就是長安的一般殷實人家也暫時移居他鄉,單留下我們在這裡與鬼魂屍骸打交道。”

馬榮道:“大哥所言甚是。我們也得設法勸動老爺離開長安。老爺這半個月來真忙得席不暇暖,一張面容也日見瘦削。”

兩人來到舊城中心的運河邊。運河緩緩由東向西流穿過城市,雄偉的新月橋如虹霓一般橫架在運河上,三個巨形的橋孔吞吐著深碧透涼的河水。這座橋經歷了三百年的風雨剝蝕,顯得蒼老幽暗。今天又增添了一層荒蕪寒涼,與昔時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時喬泰忽見一個女僕打扮的年輕人從橋上飛奔而來,一把扯住喬泰的鎧甲,氣喘咻咻地說道:“侯爺……侯爺被人殺了!軍爺快炔領我去京兆府署衙報案。”

“侯爺是誰?”馬榮忙問。“你是什麼人?”

“小人是葉府差喚的,葉奎林侯爵爺被人謀殺了!我娘在枕流閣的長廊裡親自看見了侯爺的屍首,我娘同小人一樣都是葉府的奴僕。”

喬泰又問:“就是這新月橋對面那幢古老的侯府麼?當真是侯爺葉奎林被人殺了?”

“莫不是小人哄騙長官不成?此刻葉府裡只有葉太大和我娘兩個人了!”

喬泰對馬榮道:“你快回衙去見老爺,稟報此事。我與這侍僕先去葉府護住現場。”

忽而他想到了什麼口頭又說:“馬榮,如此說來,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謠不是說‘梅、葉、何,關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壽’麼?這兩日裡便亡去了梅、葉兩家。

長安舊世族正如強弩之末,已經到了崩敗隳滅的田地,不可救藥了。“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細細端詳著他面前站著的一位修長的女子。那女子年齡三十上下,渾身縞素,不施粉黛。頭上梳著高高的發轡,一張豔麗的臉容顯得蒼白、憔悴,她耳垂上戴著一副鑲嵌藍寶石的金耳環。

“多謝狄老爺委派四個差役前來幫小婦人料理喪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葉奎林、何朋照例要來弔喪並助理一應後事。只因時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誰也脫不了身子來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應多謝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義,日夜周旋公務,為京帥百姓辦了若許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傷,夭地含悲。衙門正在為梅先生草擬訃告,擇吉日隆重閉殮安葬,未知梅夫人還有什麼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爺,梅先生在日誌誠信佛,篤好內典。一生也廣積陰功,大力佈施。到時只望請到普恩寺高僧為他做功德道場,度他超生。盧大夫去那普恩寺問了吉時,道是明夜酉牌正是大吉。”

狄公道:“下官將代表京師臣民參加梅先生喪禮,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義。

梅夫人請用茶點。“

梅夫人點頭稱謝,兩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著一枚嵌藍寶石的金戒指,與她那副耳環正相調諧。

“梅夫人,”狄公又說。“梅先生後事料理完畢,我將委派人將你護送去鳳翔府。

此地的病疫極是可怕——夫人,請用果品。“說著將一碟糕點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點正待要嘗,眼光落到那個瓷碟上,忽然驚惶不安起來,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說道:“當初我便要去鳳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師,我怕他一人孤單,又公務操勞,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併留下了;只遣放了一應奴僕。誰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我好生悲悽。眼下梅家遠房的族兄要來承繼財產,人去樓空,好不催人下淚。”說著止不住嗚咽抽泣起來。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轎子已備下,明日我準時來府上吊唁。”、梅夫人道了萬福退下。上轎回梅府不題。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將適才盛放果品糕點的盤碟器皿一一拈來細看。

陶甘問:“老爺為何細看起這些盤碟來?”

狄公道:“適間我見梅夫人只望著這盤碟呆呆發愣,臉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會不會是這盤碟的圖案令梅夫人驚惶不安?這是一種通常可見的藍、白兩色圖案,俗名喚作‘柳園圖’的,各地窯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個盤碟細看,見圖案上畫著垂柳蔭裡一幢樓閣,垂柳蔭外一條小河,小河上架著一座石橋,石橋下是一翼水亭。橋上一對男女相倚而行,後面追趕著一個拿著棍子的老翁。天上還飛翔著兩羽小鳥,河水細浪清晰可辨。

他問陶甘:“這柳園圖可有什麼傳說?”

“至少有十來種不同的傳說。老爺。不過最為流行的一種便是說,古時這個遍栽柳樹的花園樓閣裡住著一個富翁,這富翁只有一個獨生女兒。他要將女兒嫁給另一個富翁,然而女兒已經愛上了他家的一個書憧,他們相約雙雙逃走。富翁聞汛拿著棍子追趕上橋來。有的說後來這一對年輕人在絕望中投河自盡,他們的魂靈變成了天上一對燕子或河裡的鴛鴦。有的則說他們預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條船,終於成功地逃跑了,在遙遠的地方過著幸福的生活。”

狄公聳了聳肩說道:“好一個美妙的傳說。但這柳園圖又怎麼會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馬榮匆匆跑人內衙稟告道:“老爺,葉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殺了,喬泰此刻已先去了葉府。”

“葉奎林?不是那個早被削奪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後麼?”狄公道。

“正是。葉府的家僕正奔來衙門報案,撞上了我與喬泰哥。”

“備轎——去葉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四人官轎抬到葉府門樓下。葉府巍峨高聳,儼然一座城樓——二百年前這裡正是北魏朝時的一座堡塢,運河從堡塢下流過,當時鎮守這裡的大都督康平侯葉文紹在新月橋上設了卡,徵收橋上行人,橋下行船的稅金。至今這門樓上還佈滿了魚鱗片的圓釘,當年赫赫威勢的遺蹟乃可尋覓。

葉府的耳門開了,那年輕的侍僕見是官府來了老爺,忙恭敬將狄公、陶甘迎人府裡。

喬泰稟告道:“老爺,我在此已恭候多時,葉奎林之死確屬謀殺,現場在枕流閣長廊裡。

那裡可俯瞰府外運河和舟楫。這侍僕的母親專是服侍葉夫人的。葉奎林被殺就是她母親首先發現。我搜查了枕流閣那一條長廊及府院裡各門戶走廊,並不見有兇手留下的痕跡。

進出葉府只有這一扇耳門,那正大門已有二百年沒有開啟過了,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狀的城牆圍繞,一面臨河,再也沒有第二個門戶。兇手只能是由這耳門進去,又從這耳門溜出。耳門背後裝有一道三簧活鍵鎖。從外面開啟必須要有一柄特殊的鑰匙,從裡面開啟只須用手指一撥便行。由府裡出來,只需隨手將門關合,鎖使上死了。“

狄公點頭道:“這便意味著兇手是由府裡的人放進來的,兇手要出去府裡,便無拘束。”

他問那年輕侍僕:“今晚你放進來府裡什麼客人沒有?”

“老爺,小人並未放進來一個人,只不知侯爺自己可曾放人進來?小人整日都在廚下幹活,不曾留意這門戶。”

“這耳門有幾柄鑰匙?”狄公又問。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爺自己掌管。”那年輕侍僕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喬泰,領我去枕流閣現場!”

喬泰遲疑了一下,說:“老爺最好去見一見葉夫人,葉夫人悲慟欲絕,象有許多話兒要與老爺訴說。”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這侍僕引我去見葉夫人。喬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馬榮正等著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輕侍僕擎起一盞油燈,、領著狄公、陶甘穿過一個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陳列著矛戈弓箭的演武廳,繞過許多處樓臺亭館,迴廊曲檻,來到一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一路行來並不見有人影。夜氣寒冽,陰風森然。

侍僕輕輕地敲了敲花園粉牆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門大的銅環。一個年紀五十開外的婦人開了門。

“娘,官府狄老爺來府上查問侯爺被害之事了。”

狄公見那婦人面容憔悴,蓬頭垢面。便開口問道:“老婦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主人被害的?”

“約莫半個時辰前,我正捧著茶盤上樓去長廊,只見侯爺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斷了氣。”

“娘,先領狄老爺去見葉太太吧!”那年輕侍僕說。

老婦人將他們引進一個殿堂。殿堂裡幽暗悶熱,一支銀燭臺譁喇地閃著燭火,地上正中大銅火盆上擱著一個白瓷藥罐正在嘟嘟冒氣。

狄公驚訝地發現殿堂中央的高臺上端正安著一張金漆盤龍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著一個金釵鳳袍的婦人。御座的綢緞軟墊四邊鑲著金箔;垂下金黃色整齊流蘇。御座兩惻各垂下一幅黃綾幔幛。高臺兩側各豎著一柄龍鳳五明扇。狄公見了這些僭越的裝飾,心中不免厭惡。

狄公見那婦人的眼睛閃爍著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經損毀了她昔日的端莊儀容,狄公這時才發現御座上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婦人的鳳袍滿是汙垢,黃綾幔幛多有黴斑。

整個殿堂灰上層積,狄公感到彷彿進了一座香火衰謝的古廟,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婦人同神龕裡的娘娘相去無幾了。

葉夫人動了動嘴唇,開言道:“狄老爺枉駕親自來敝府查訊侯爺被害之事,老婦人見禮。”

“葉夫人,這是本官應盡的職責。夫人猜來是誰殺害了葉先生?”

“侯爺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時的仇家仍不肯放過於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個。

八十年來一直是仇家。其實,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爺明察秋水,訪拿到凶身,替我亡夫報仇。“說著兩眼一閉,淌下幾滴淚來。

狄公見葉夫人滿臉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葉夫人,一面可順便打聽葉奎林的日常起居情況。

他回頭對待僕說:“你帶我去枕流閣長廊。”

狄公告辭這位生活在歷史陰影裡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閃爍的古老殿堂,穿過前廳外的超手遊廊,便見到一座狹窄的樓梯。

侍僕道:“狄老爺,這裡便是枕流閣了。侯爺就是在這樓閣的長廊中被人殺害的。”

狄公跟隨侍僕上了樓梯,恃僕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

狄公進來枕流閣一看,只見朱柱碧欄一排長廊,長廊臨窗整齊垂下湘妃竹簾,窗外水雲寒星、漁火檣帆隱約可見。樑柱間匾額無數,積滿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書斗大“枕流漱石”四個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張紫檀木八仙桌,桌兩邊各是雲山石嵌烏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燭。搖曳閃爍,正照著斜倚著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臉面。桌子對面安放著一張繡榻,繡楊上整齊鋪著涼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臉,不由嚇得後退幾步。他見過形形色色的死屍,但眼下這葉奎林的死狀不得不令他感到驚恐。死者的半邊臉全部砸爛,眼稜豁裂,烏珠進出。紅的血水、白的腦水、黑的烏珠。流漿混作一團粘腥。碎裂的烏珠垂下到嘴角邊,賴了一條紅血絲牽掛在眼窩內。另一隻眼睛驚恐發呆,嘴張得很大似要叫喚。幾隻綠頭蒼蠅正圍著那團粘腥嗡嗡亂飛。

從死者斜倚在靠椅裡,雙腿八字分開的姿態判斷來,兇手襲擊他時他正站在八仙桌邊。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並未僵硬,他捲起死者的衣袖袍襟,並不見身上有暴力損傷的痕跡。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滾在靠椅下,帽子一邊扔著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開七八條細長的辮束。一隻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藍、白兩色的瓷片間散著幾片枯萎的花瓣。桌上兩隻茶盅。一隻有剩茶,另一隻乾乾淨淨。一盤糖汁生薑上圍滿了蒼蠅。另一把靠椅依著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嘆了一口氣,慢慢捋著鬍鬚。葉奎林的臉部表情已經很難看出,只見他半張灰黃的臉,下顎有一撮山羊鬍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從未見過葉奎林,看來葉奎林同葉夫人一樣也生活在歷史的陰影裡,依賴著世族餘蔭苟延著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葉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數閥閱苗裔來往。狄公也不認識何朋,——看來要解開葉奎林遇害之謎首先必須查清他的生活習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陶甘走進了枕流閣。那服侍葉夫人的女僕站在門口等侯傳話。

陶甘道:“老爺,這案子可有了眉目?這女僕對葉奎林滿腹仇恨,老爺可親自問問她。”

狄公道:“兇手當是葉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賤的人。葉奎林讓他進來這枕流閣,不讓座又不敬茶,自顧吃他的糖汁生薑。後來兩人動了武,是夙嫌、是新仇,還是言語一時不合暫且不知。地上扔著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動武的明證。兇器並不鋒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氣才砸破葉奎林的半邊臉面。兇手當是體格豐偉,膂力過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僕進來。

女僕看了看葉奎林的屍體,噁心地皺了皺眉頭,上前來向狄公道個萬福。

狄公和藹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來葉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輩輩是葉府的奴僕,我就生在這葉府裡。”

“你主人被人殺了,你有什麼想法?”

“老爺,他是一個放蕩的老色鬼,一生幹盡了壞事,死了倒也乾淨。老爺不知,這老色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這長廊裡來尋歡作樂,追逐淫戲,醜態百出。他對奴僕兇狠殘忍,恣意虐待。稍不順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張繡榻上將一個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老爺不信可去後院竹林裡發掘,那屍骸還在哩。”

“桂花,我問你,可有個何朋的常來府上?”

“呵!老爺問的是橋對面的何將爺?往昔時倒常來府上,奈何侯爺一心只在女色上,故長久不來走動了。何將爺乃真是一個賢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將軍,可現在朝廷竟不許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藝只能用來打野獐子、射老鵰。”

狄公又問:“桂花,你猜來是誰殺的你家侯爺?”

“必是那等為妓女拉皮條的無疑。可是近來時疫兇急,妓女都逃出長安去了,侯爺整日納悶得慌。”

狄公又問:“桂花,誰替葉夫人看病來?”

“盧大夫。侯爺說他是個正經大夫,我不知他的醫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爺一樣的荒淫好色之徒。——侯爺與妓女鬼混時,他都在場!”

狄公點點頭。

陶甘說:“葉奎林的私生活外面知曉的甚少,就是梅長官也不曾同我們說起過。看來葉奎林行事還是小心謹慎,並不聽聞他有這等醜事外揚。”

狄公低頭突然發現繡榻的腳邊有一閃閃發光的東西,忙俯身拾起,見是一枚嵌著紅玉石的耳環。細看那玉石上還有一絲未乾的血跡。

“今晚必有女子來過這長廊!陶甘。”

一陣風吹來,八仙桌的蠟燭熄了,年輕的侍僕趕緊取了撇火石重新將蠟燭點亮。一面小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問道:“今晚來這長廊的女於是誰?”

年輕侍僕的臉頓時轉蒼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決不會殺了侯爺!”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個證人。——殺侯爺豈是一個女子能幹得出的?”

侍僕乃說道:“十天前我見她第一次來府上,以後便時常來了。今晚卻未知來過沒有,每回來都是兩個人。”

“兩個人?!”狄公驚問。

“老爺,真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聽得長廊裡傳出美妙動聽的歌聲,忍不住上樓來偷看了。那女於很是年輕、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豔麗。那夜還聽見有鼓聲伴唱,那男的因是揹著小人,沒看仔細,想來便是擊鼓的。後來那女子又在繡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幾乎著迷了。”

狄公道:“你們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來府上拜訪,務必問了姓名回報於我。”

侍僕答應,退下了枕流閣。那女僕也跟隨而下。

狄公對陶甘說:“那兩人今夜確實來過,有這枚耳環為證,桂花說兇手可能是一個拉皮條的人,這猜測或許是對的。葉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稱於心,便掄起鞭子要抽那女子,那男的出來阻攔。阻攔不了,一時怒起便與葉奎林搶奪鞭子、並用身藏的鐵棒將葉奎林打死。——這種拉皮條的都有一兩手防身的招式,術業雖卑賤,卻往往有血氣之勇,事急便會殺人。”

陶甘點頭道:“既是賣唱的男女;葉奎林自然不會讓座敬茶。他們殺了人便很炔溜走。偌大二個葉府,並無有一兩男僕,誰人阻攔?我思量來這賣唱的女子多半是舊城某家煙花行院的妓女,並不難尋覓。”

狄公道:“我們不妨再在這裡細細找找,或許還能發現些兇手遺落的東西。”

狄公走到窗軒前,捲起湘妃竹簾。見樓閣外正面臨運河,黑呼呼的新月橋宛在眼底。

運河流到這裡剛好一個轉彎,故河面甚是寬闊。狄公再低頭一望,猛發現這枕流閣名副其實枕在水流之上,長廊之下支立著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礎全在瀕臨河岸三四尺的水裡。

石柱周圍的水面長滿了碧綠的浮萍水草。枕流閣兩邊則全是垂直百刃的高牆。靠新月橋北堍聳立著尖塔般的戌樓。新月橋南堍沿岸一排嫋娜的煙柳,柳蔭間露出一幢精緻樓閣的飛簷翹角。樓閣下有一彎石橋,橋下是一翼玲瓏別緻的水亭。

狄公看著猛然想起對面這花園樓閣正是何朋的府邸。又見這一線風景好生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放下竹簾回過頭來,見陶甘正在桌上將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拼湊。陶甘抬起頭見狄公望著他,便說道:“老爺,這裡有幾片碎瓷上也粘著有糖汁,與死者嘴邊,手指上,袖口上一樣。我想來葉奎林在臨死前曾抓起這花瓶企圖自衛。他手中的鞭子被兇手奪去之後,便順手掄起這個花瓶。可惜已被兇手鐵棒擊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從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這裡有兩塊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爺,你看這塊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細長的頸脖。”

陶甘幾乎將青瓷花瓶全部拼湊齊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閃:“柳園圖!”

青瓷花瓷上正畫著柳園圖。

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軒前拉起湘妃竹簾,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園樓閣正同這柳園圖一模一樣:陶甘,你不覺得這柳園圖、這青瓷花瓶與葉奎林之死有什麼關連嗎?”

狄公話未落音,忽見竹簾下一團揉皺的白紙,急忙秉燭彎身撿起。他輕輕將那紙團展開,卻原是一幅白綢汗巾,汗巾正中一點鮮紅的血斑。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卻是溼的。

“這汗巾浸著了水,哦,上面還沾著一片水草哩!陶甘,將這白綢汗巾小心收藏了,這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證據。”

狄公忽然想到什麼,忙又將竹簾拉起,用燭火照著細細看了一遍窗臺,並不曾見有什麼,他吩咐陶甘將左右的竹簾全數拉起。陶甘才拉起兩個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這左右窗臺全積了厚厚一層塵上,如何獨獨這一格窗臺不見有塵上,甚是乾淨,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縱身一躍,站上窗臺。嚇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脛。

狄公見窗臺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銜結處溼漉漉也沾有幾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過河來,從這根石柱爬上了窗臺。然後跳進了這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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