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天子守国门,是非功过待后世评说

《永乐帝》|天子守国门,是非功过待后世评说

关于作者

檀上宽,日本京都大学文学博士,现任京都女子大学教授,专攻中国近世历史,是日本研究中国明清历史的重要专家。

关于本书

本书也是日本讲谈社推出的中国历史系列其中的一本,以域外学者的视角,从构建东亚国际秩序的角度,重新描述中国历史上毁誉参半的争议人物明成祖朱棣。本书作者站在东亚甚至整个亚洲历史的高度上,重新看待和评价朱棣的作为,特别是朱棣在对外方面的作为,从而对朱棣在世界范围内的深远影响,给出了一个全新的定位。

第一部分

明朝初年到永乐早期,虽然又建立起了统一的帝国,但可以说,华夷秩序处在一个非常糟糕的状态。这是因为,在之前的元朝,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了被异族完全征服的局面,华夷秩序整个颠倒过来了,所谓“夷”成了所谓“华”的统治者。所以说,从明朝建立到永乐初年,华夷秩序处在一种崩塌状态,而不重新建立起华夷秩序,明朝的法理性和权威性就是有缺陷的,没法自称“代表天命”,更何况重建华夷秩序也是应对蒙古势力的政治需要。

但在这个问题上,朱元璋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保守的,他提出了“统一华夷”、“君主华夷”等口号,同时在政治上试图通过分封来分化蒙古,又沿着长城一线布防;针对南方倭寇的袭扰则实施了海禁,建立起防卫式的对外原则。朱元璋的这些措施,总的指导思想是收缩防御,并不完全奏效,而且这就跟传统的华夷理论相违背了,因为经典的华夷理论,中华需要向周边展示自己的力量、文化与宽宏大量,这样才能达到“四方归之”的理想境界啊,你总收缩起来怎么行呢?所以,朱棣掌权之后重新调整明朝在华夷秩序问题上的战略,也是对他老爸朱元璋这种保守态度的修正。

另外,从个人角度来说,朱棣也迫切地需要通过一些大手笔,来重新完善自己的形象。我们知道,朱棣的上位过程其实是不合法的,他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里抢来皇位,这个过程相当血腥,之后又搞大清洗,最典型的就是方孝孺事件,因为不肯合作,朱棣不单杀了方孝孺全家,还把他很多学生朋友也都杀了,这就是所谓“诛十族”,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皇权残暴的一个顶点了。

但是干完了这些事,朱棣也心虚啊,因为他知道,毕竟写历史的笔是掌握在文人手里啊,他也担心自己死后,在史书里被文人们塑造成一个像桀纣那样的坏蛋典型。所以朱棣大肆篡改历史,直接把建文的年号给抹掉了,把朱允炆叫做“革除君”,连废帝都算不上,还三次组织编纂记录朱元璋生平的《太祖实录》,编他老爸的历史,编到第三版甚至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给修改了,他明明是庶出,却改成嫡出,说自己是朱元璋的皇后、也就是著名的“马大脚”生的。由此可见,朱棣版的《太祖实录》掺了多少水分。

但光有这些篡改历史的小动作,还是不保险啊,所以朱棣还需要不断完善自己的“人设”,在各个方面建功立业,以此来增加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比如组织编修《永乐大典》,这确实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再比如迁都北京,兴建紫禁城,创立内阁制度,完善厂卫系统,这些举措,不论按照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算好事还是坏事,在当时,确实是帮助朱棣稳固了对内统治。但仅仅是对内还是不够,朱棣以李世民为偶像,因为这二位都是通过政变上台的,但是李世民的文治武功,帮他洗白了污点,所以朱棣也想沿用李世民的成功路径,像李世民的“天可汗时代”那样,重建一个由他来主导的华夷秩序,所以他也迫切地需要改变朱元璋时代的保守战略,对外有所作为。

第二部分

那朱棣在这方面都做了哪些努力呢?

在对外问题上,朱棣的志向其实已经在他给《永乐大典》写的序言里流露出来了,他说编撰此书的目的是,“尚惟有大混一之时,必有一统之制作。所以齐政治而同风俗。序百王之传,总历代之典。”也就是说,要建立一个政治、文化、风俗上的大一统,把世界都纳入到这个秩序里来。

另一方面,朱棣后来坚持迁都北京,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天子守国门”,并且他一生中多次亲征漠北,号称“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就是说他五次出征,三次都把敌人给扫平了,虽然有一点夸张,但是从中可见,朱棣对通过武力来保障安全这个战略,确实是非常重视的。

上述这二者结合起来看,就是朱棣在华夷问题上的战略思想以及实际动作,我们可以概括为:海上要怀柔,陆上要征伐。下面就分别来详细讲一下。

我们先看朱棣提出的口号:“华夷一家”,可以说这个口号就比朱元璋高明多了,朱元璋提的是“统一华夷”,虽然听起来好像差不多,但是说统一,那谁统一谁就是个问题,潜台词当然是华要统一夷——总不能让夷来统一华吧?但人家夷也不傻啊,这个言外之意当然听得出来,当然也就不爱接受。而“华夷一家”回避了谁占主导地位的问题,听起来就多了些包容性,而底子则是更强的自信。为了实现这个口号,朱棣在海陆两方面都做出了大动作,海上的行动,主要是郑和七下西洋,走的是怀柔路线;陆地上则是亲征漠北,走的是强硬路线。一柔一强,目的都是一个,重建“华夷秩序”,做真正的“中华天子”、唐太宗那样的“天可汗”。

郑和下西洋的历史是众所周知了。从永乐三年(1405年)到宣德八年(1433年),郑和曾七下西洋,其中六次发生在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比欧洲的大航海时代早了将近一个世纪,1433年,郑和在最后一次航行中去世,安葬在了印度的古里,这个地方,后来西方人把它叫做卡利卡特,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也到了卡利卡特,比郑和最后一次航行还晚了半个多世纪,而当时,当地还流传着郑和的传说,让达·伽马无比震撼。

郑和下西洋的规模和辐射范围,即使大航海时代很多年以后,西方舰队都难以比拟。第一次出航时,随行士兵就多达27800人,大船62艘,其中最大的“宝船”全长约150米,宽约60米,绝对是那个时代的海上霸主。每次下西洋,郑和舰队都会有地理新发现并延长航线,从东南亚到印度洋、波斯湾、红海沿岸、非洲东海岸,都有郑和舰队的痕迹。由此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历史疑问:为什么拥有海上霸权的明朝,没发展成海权国家?

过去有三个说法:一是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的下落,二是为了清缴元末枭雄张士诚在海外的余部,三是为了开拓海上贸易。这三种说法,至少前两种说法是不靠谱的。因为下西洋耗资巨大,而所谓建文帝或是张士诚余部,即便真的存在,也不可能对朱棣的统治构成威胁了,怎么可能为他们而耗费这么高昂的成本呢?至于扩大海上贸易,这个说法也缺乏说服力。

朱元璋时代就确立了“海禁-朝贡”的二元体制,对贸易总体上是排斥的,永乐年间更是全面禁止民间自由贸易。朱棣虽然放宽了海禁,免除了朝贡贸易中所带物资的关税,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海禁”。因此,最大的可能是,郑和下西洋的目的就是在尽可能广的地理范围内重新确立朝贡体系,依据儒家的规范,发现并且怀柔尽可能多的“夷狄”。

这与100多年后西方兴起的以寻求财富和贸易霸权为目的的大航海运动,可以说这二者的诉求是完全不同的。郑和七下西洋,为的是实现朱棣“四夷来朝”愿望,可以说,至少在永乐年间,朱棣的这个理想实现了。洪武末年,来中华朝贡的国家有减少趋势,到永乐年间,朝贡国激增,《明史》评价朱棣生平这一章里说,“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就是来朝贡的国家有30个,但本书里作者考证说,最多的时候达到了60多个。特别是郑和下西洋之后,很多国家都是国王跟随船队,亲自来朝见。《明史》称:“北穷沙漠,南极溟海,东西抵日出没之处,凡舟车可至者,无所不届。”在当时的地理发现条件下,永乐朝称得上是“日不落帝国”了。

海上是广交朋友的怀柔,陆地上则强硬得多。朱棣称帝后,安南(就是越南北部)很快上表请封,但随后屡犯明朝边境。永乐四年十月,朱棣派大兵进攻安南,第二年五月占领安南,永乐把安南的名字改成当年汉武帝时代取的“交趾”,任命汉族官员分管三司,安南在独立了400多年后被重新内地化。

值得注意的是,朱棣对安南大动干戈,不是因为安南对中国的威胁有多严重,而更多出自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朱棣在占领安南后发布的檄文中明确指出,安南国王侵犯明朝边境、还侵犯他国、非法继承安南王位,这些都是超出了外藩的本分。即使如此,在抓住当时的安南国王后,朱棣也没有严惩,而是训诫一通之后就把他给放了。这表明,朱棣更重视的是外藩是否能遵守华夷秩序,而不仅是考虑安南与明朝的恩怨。

出于类似的原因,朱棣对蒙古部更是多次讨伐。永乐年间,活跃于蒙古高原东部的鞑靼部处于分裂状态,还不算是明朝的严重威胁,但永乐六年之后,鞑靼逐渐强大起来,拒绝朝贡。于是,朱棣下令征讨。在明军失败后,朱棣决定亲征蒙古。从永乐八年到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先后五次亲征,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多次跨过长城、率军亲征漠北的皇帝。 虽然五次亲征,发生交战的只有第一次和第二次,而且劳民伤财,没有让蒙古对明朝的战略威胁得到彻底解决,但由此也可以反映出朱棣的执念:看得见的异族,就应该进入朝贡体系,否则绝不罢休。带着这样的强烈信念,朱棣年过六旬仍然连续三年带病出征,最终也在征途中死在了今天内蒙古的榆木川。可以称得上“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了。

以现在的观点看,朱棣屡次征讨蒙古并不明智,效果也不好。朱棣死后,向他朝贡的瓦刺部落就叛变了,并在25年之后搞出了“土木堡之变”,但是,历史要回到当时的情境中评判才有意义。从政治的角度讲,在朱棣时代,华夷秩序从崩塌到重建,到被动防守到有能力征讨蒙古,朱棣的成就还是显而易见的。而意外的是,虽然蒙古部落没有被纳入中华内圈,其他儒家文明圈的国家却进入了这一体系,并影响了永乐时代之后500年的东亚国际秩序。这个国家,就是日本,这也是本书作者檀上宽认为的,永乐时代华夷秩序完成的一个标志。

第三部分

这就是我们下面要讲的永乐时代华夷秩序的成就。

前面我们有说到,永乐年间向明朝纳贡的国家,最多的时候有60多个,数量上是相当可以了,那么质量呢?这本书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含有价值的参考指标,就是日本,与明朝的关系。

要说清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总体盘点一下日本与中国历朝历代的关系。虽然在汉代,日本接受过汉朝册封的“倭奴国王”,但当时的日本还没形成统一的国家,而随着日本的统一,从公元5世纪开始,日本就从中国的册封体制中摆脱了出来。即便在盛唐时期,日本也没有再进入中华朝贡体系,我们都听说过唐代著名的“遣唐使”,可能很多人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有偏差,遣唐使仅仅是外交使节,并不代表日本对中国的臣服。在遣唐使被废止之后,日本就完全脱离了“华夷秩序”,宋元时期,日本与中国仅仅维持着民间贸易和留学生之间的往来,官方层面没有正式外交关系。

明朝开国后,日本对中国的态度突然转向亲近。这也跟日本国内的局势有关,当时日本正处在南北朝时代,北朝的实际统治者是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上世纪80年代有一部经典的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如果你看过可能有印象,那里有一位“将军”,就是足利义满。不过他的历史形象可不像动画片里那样整天玩乐,他非常有作为,结束了日本的南北朝分裂,最终成为日本事实上的统治者,所以他也被看做室町幕府真正意义上的开创者。而在那之前,足利义满为了统一日本,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所以他打算依附中国,向当时刚当上中国皇帝的朱元璋靠拢。

洪武年间,足利义满两次派使者来中国,谋求恢复日中正式邦交。但朱元璋不认可他,认为日本的主事者应该是南朝的征西将军怀良亲王(中国史书把他的名字写成“良怀”),对足利义满的使者爱理不理,而有意思的是,那位怀良亲王对朱元璋也很不买账,答复朱元璋的书信措辞强硬,气得老朱一度发出战争威胁。

足利义满统一南北朝后,以“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之名,再次联系明朝。他这个署名是很有玄机的,“准三后”是官名,属于那种地位很尊崇但没什么实际职能的虚职;“源”是日本最高贵的姓氏之一,据说是天皇的同宗,源氏也就是日本文学名著《源氏物语》的那个“源氏”,而足利家族据说是源氏的后裔;“道义”是足利义满出家时的法名。顺便说一下,日本古代很多人都有过出家的经历,所以会取法名,在中国知名度很高的日本战国名将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他们名字里的信玄、谦信,就都是法名,而不是本名。可以说,足利义满选择这个署名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自称“源氏”是自高身价,用“准三后”这样的虚职,又避免贸然自称“王”什么的,引起中国方面不快。

建文四年,足利义满按照中国的礼仪,用大礼拜的方式接受了建文帝的册封,被封为“日本国王源道义”,正式加入了中华朝贡体系。但是我们知道,建文政权,到建文四年这一年就终止了,所以建文帝的册封并没产生实际效果,足利义满不得不重新寻求建文的替代者——永乐政权的承认。永乐二年,朱棣高兴地再次册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与足利义满正式结成君臣关系。此后,足利义满年年派使者朝贡,还应明朝的要求抓捕并引渡倭寇。永乐四年,朱棣把日本的阿苏山封为“寿安镇国之山”并亲自作了碑文。这意味着,承认日本蛮夷之地的山川等同于中华山川,在当时是极大的奖赏。相应的,让日本以属国身份进入中华朝贡体系,这是当年忽必烈动用军队、朱元璋发出战争威胁,都没能做到的,这个成就也标志着永乐时代中国主导的华夷秩序达到顶峰。

日本进入中华朝贡体系,不止是在朱棣与足利义满这一代人,事实上,除了室町幕府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之外,其他几任将军都基本延续了足利义满的外交政策,虽然日本学界不少人批评足利义满执行的是屈辱外交政策,但是这一史实却改变不了。

除了日本,朝鲜和当时的东南亚各国出于自身权力稳定和贸易利益的诉求,也纷纷要么主动要么被迫地加入了中华朝贡体制。这样一来,在永乐年间,以中华为核心的华夷秩序达到了巅峰时刻。

第四部分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朱棣时代建立的华夷秩序,对后世的影响。

朝贡体系和华夷秩序,当然不符合今天的国际关系理论,但是,它代表了永乐年间东亚政治一体化的潮流,并且影响深远。一方面,从永乐朝开始,形成了真正的儒家文化圈,汉字、中医、卜算等等,在圈内得到广泛交流应用;另一方面,东北亚、东南亚普遍走了中国式的近代化之路。比如,清朝统治者以中华文化圈的新代言人自居,明朝确立的政治制度,除了厂卫制之外,在清朝都被传承了下来,包括明朝对外的“海禁-朝贡”二元体制。

作者还有一个比较新颖的论断,他说,明清时代中国的周边国家如朝鲜、安南等,也实施过“海禁”,这是受中国政策的影响,甚至日本江户时代的锁国政策,也和明清的海禁极其相近,中国的海禁政策影响了东亚各国的对外政策,具体表现为:对外贸易受国家控制,并且和政治挂钩,同时,对待外洋的态度以警惕和排斥为主,这就跟西欧那种以自由贸易和对外开拓为指导精神的近代化,完全路径相反,这就是作者所谓的“中国式的近现代化”。从这个角度来讲,永乐皇帝朱棣确立的东亚国际秩序,深刻影响了后世的东亚地缘政治。所以作者说,“至今,永乐帝仍具有现代意义,他在邀请我们来到明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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