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 舅

舅舅去世了,刚过了头七。怀念他。

外甥仿舅,这话不知道是哪里的传说,舅舅总说。他说我有些性格像他,所以在他心中的诸多外甥里,自小和他常在一起的我有独特的位置。而他在我的心里,是男人的标志。

舅舅很小便跟着姥姥、二姨和妈妈从遥远的黑龙江来到了陕西关中的一个小城铜川。舅舅讲,以前姥爷是个很厉害的人,他们的家族在当地也很有威望,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说成是资本家,人没了,家也破了。千里迢迢的,无非为了生计。

我出生的时候没见过姥姥,最多的印象就是舅舅家里最重要的位置上永远摆放的那张照片,以及照片前面从未间断的香炉和贡品。舅舅常会告诉我姥姥对他们的家教有多严,他没少挨打,但他说人活一辈子,靠的是口气,没有规矩,就没这口气。舅舅心里尊敬姥姥,他经常独自走到十多公里的山里去找地,找到了便常去打理,种种树,填填土,造的漂漂亮亮的,把姥姥骨灰放在那。舅舅带我去给姥姥上坟,坐在一块石头会待很久,他说:“这地方你姥先住下了,以后我走了,来这陪你姥,哪都不去。”

世事难料,先去陪姥姥的不是舅舅,而是表姐。表姐漂亮、贤惠、温和,却有先天性心脏病,越长大越危险。舅舅带着表姐四处求医,尝试各种方法,喝了很多中药,打了很多激素,曾经胖的变了样,却始终未能治愈。表姐知道自己的病,随时有可能离开,她就有了很多的愿望,比如上大学,比如结婚生子。舅舅用尽全力在满足姐姐的愿望,大学熬过去了,也找到了爱姐姐的男人结了婚,但没多久,姐姐去了。舅舅又带着我去给姐姐上坟,自言自语:静静,你先陪你姥,等爸。我第一次见舅舅哭,眼泪顺着他脸上多出的皱纹,四处流淌。

舅舅小学没上完就出来了,16岁就进了工厂,他工作很负责、很好学也很有能力,有一些简单的车床都是他琢磨出来的。后来他又干起了销售,全国各地的跑,也是为了多挣点钱。那个时候他们的变电设备还有市场,舅舅就拼命的去销售,喝酒是常事,他最多跟人一次喝过三斤。他说酒量有天生的,有练出来的,他就是天生加练,胃出血好几回。后来在家都得喝,不喝撑不住。妈妈骂他,他说不喝酒谁给你订单?

舅舅很能打,有次出差外地,晚上从火车站出来,有四个小年轻围住他要抢东西,舅舅很镇定,从腰里抽出一直随身的当成皮带的铁链子,没多会功夫就把几个人全撂倒了,他说男人得有胆!我上中学的时候,经常爱打架,起初舅舅不知道,看着我那张骗人的脸和跟真的一样的眼泪,觉得自己外甥被欺负了,就去帮我出头。那次跟另一帮混混产生了过节,他们纠集了一群社会上的闲人守在学校门口,逼的我回不了家,得爸妈去接。舅舅知道了,就一个人蹲在学校门口等我,当我出来被一群人围上准备动手的时候,舅舅过来二话不说打倒一片,然后指着他们平静的说:“再敢欺负我外甥,我弄死你们!”后来舅舅知道那次的过节是因我先起的,直接给了我一个耳光:“咱们老爷们不能让别人欺负,不能怕事,但不能去当个混混惹事、不能去欺负别人!”那个时候虽然挨了舅舅的打,心里还是觉得很爽,因为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市一中在舅舅家边上,因为离自己家远,我便住校了。大通铺二十多人,住着受罪,我就和同学在外面租了房子,那简直是天堂,可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跟我同级的表弟甩开我好几条街。舅舅一怒之下,把我的房子退租了,但是自己家又住不下,他便干脆租下他们家楼下的一个平房,爬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小屋的窗户。舅舅那会没事就待在阳台上抽着烟盯着我住的小屋窗户是不是还亮着灯,尤其是晚上,看我是不是溜出去,其实他那会一直都在受骗。那个时候离高考还有一学期,可是我早已经通过我的努力成为了校足球队的队长,对足球的狂热根本无法停止。舅舅经常到操场上把我拎回小屋,然后他守在门口。我在屋里大喊:以后我就干足球了,谁也拦不住!舅舅说:你到时候能占上点边我就跟你认错!但你现在先给我看书,一定要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就开始当足球记者,时常跟舅舅聊起来的时候,他每次都笑着说:“我给你道歉,但你也得谢谢你舅,还真把你给激将激出来了!”

姐姐的离世让舅舅无法承受,表弟考上了湖北的大学,舅舅和舅妈便早早办了退休,把家租了出去,带着舅妈跟着表弟去了那边,这个我印象里充满欢乐的家就没了。表弟有点不争气,总说要考注册会计师,那样可以挣大钱,所以就放弃了优厚的工作,专职在家里学习。舅舅舅妈支持儿子,两个人加一起2000多块的退休工资养着三口人,蜗居在武汉的一个个角落。他们总会选择租一些快要搬迁的破旧房子里,因为很便宜。舅舅戒了酒,一个是贵,一个是身体不行了。但烟却停不了,他抽的都是两三块钱最便宜的烟。每次去武汉出差,我都要去看看舅舅一家,他也总会让舅妈去买点肉让我跟他开开荤小喝一杯。我看着心里难受,要留些钱给他,他总是推回来,乐呵呵的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活着就已经赚了,你姐还不如我呢……”说着,眼眶就红了。

他们的这种生活状态持续了十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西安,舅舅的病已经到了晚期,表弟依然在考,也依然没过关,他不能给家里任何的支持。舅舅却得为他考虑,将攒了很多年的钱拿出来交了一个小二手房的首付,然后自己逃离医院找个小诊所挂挂吊瓶了事。三月底,我回到西安去看病床上的舅舅,他已经皮包骨头,牙齿掉光,无法言语。看到我出现了,眼泪直接就下来了,硬挤出两个字“够了”。舅妈说,他最想见的人就是我,一直在等我,见完我,估计就快了。

听说舅舅走的很安详,我连夜赶回西安送他最后一程。告别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僵硬的老头,好像很老很老的样子,其实他才刚刚六十岁。送着舅舅的骨灰来到了铜川他修整的山里那块地,实现了他的愿望。我给他点了烟,倒了酒,送了钱,坐在他常做的那块石头上跟他说:“舅,去陪姥姥和表姐吧,在那边心疼自己,喝点好酒,抽点好烟,你永远是我的靠山。”

舅舅和姥姥、表姐都没有墓碑,他说不要,碑是给外人看的,亲人的在心里。取代墓碑的是几棵很早他种下的、现在已经长高的松柏……

念 · 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