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木心是真正的橫空出世。這位1927年就已經出生、煮字療飢半個多世紀、寫下的文學作品逾百萬字的烏鎮人,始終煢煢孑立,默默無聞,十足是個“祖國的陌生人”。直到2006年前後,突然名聲大振,滿城爭說,登上知識界的最高地。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中年時代的木心

可以說,木心真是屬於“出土文物”作家。中國現當代文學界也真是沒有比他更為傳奇的人物了:他的生命是傳奇的,他的履歷是傳奇的,他所書寫塗抹的東西是傳奇的,就連為人所知的過程都是傳奇的。人都說這是文學史上的“木心現象”。

但他這份“傳奇”,是用世界、藝術及文學對他的忘恩負義與殘酷報復換來的。所以,與很多人觀感不同,作為一名讀者,我更把木心視為荒蠻時代的倖存者,而他的作品,是這位虎口逃難者跑在肆虐之路上時的人性主義低吟。

我認為,這才是木心這位布衣作家、及其作品最重要的意義,也是最值得珍視的價值。也就是說,比起他的文學貢獻,我更重視他給當代思想史帶來的遺痕。


木心的本職,是藝術家。但是大多數人和我一樣,認識到這位傳奇人物,憑藉的是“文字因緣”。

他後來也確實是靠著文學以峙聲名的。他孤苦伶仃一生,逝前及身後卻因傳奇的身世、靈光閃閃的文字,無端地成為了中國媒體與文化界的焦點人物,並順勢成為中國一代文青們的新晉“祖師爺爺”。早已有很多人,急不可耐地要為他的人生與文字作“晚年論定”—— 其中最不竭餘力的當然是他的得意門生陳丹青。這當然是沒有問題的,生活與藝術,還有名聞利養,已經有負於他太多太多。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後學眼中的木心

他也當得起這些遲來的榮譽與鮮花。作為民國文化遺風碩果僅存的“文學老人”,他這一輩子,是在流放、受辱、監獄、遭踐踏、被壓迫中度過的,幾乎無路可逃,是這樣的非人生活,才釀成了《哥倫比亞的倒影》、《文學回憶錄》這些大書。讀他的散文,念他的詩歌,端詳他的畫作,可以看見民間底層的原態、文化貴族的高雅、精神高遠者的博大深沉。這是當代中國,那些象牙塔裡的文人、名利場中的知識沉浮者體會不到的溫情與悲愴。一部現代中國士人的歷史,就烙印在他的生命之中,也刻印在他等身的著作裡了。

數年前,曾將木心全部作品搜尋桌前讀過一遍。還是作為一名素味平生讀者,和多數人一樣,我從中也感受到了許多此前沒有過的詫異與驚喜——雖然還有遲疑。他的為人,蒼老、溫雅,卻是挺拔、有力量的;而他的文字,讓我們在可以想象舊時代燼餘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的同時,也召回了一個新的文學傳統。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木心在深冬的海外

他所塗抹下來的一切,從來都不是流行色調。他的作品,你接觸過一回,就忘不了他的格調、情態、思想與睿智。其人其文,實都足以不朽。


木心的文字,風格獨具,完全可稱“木心體”。但平心而論,要說他是“文學大師”,他顯然還是太缺乏分量了。

“文學大師”與否,意味著一種最頂尖的文化較量。他要和古今中西公認的大師寶座上的人們比劃,至少是足以與同領域的一流同行過招,比如與同樣是白話文寫散文的魯迅、周作人、汪曾祺、蘭姆、喬治.斯塔納等一較短長;比如與現代詩成家的艾略特、帕斯、阿赫瑪託娃、米沃什這些人華山論劍一番,最不濟,也要趕超穆旦、馮至這些還只是“著名”的詩人吧。可木心無論是散文還是詩歌,顯然都還缺乏這樣資本。那些太多歐化、文言交雜多語病的散文,以及分行並無半點詩意的口水詩, 哪裡能夠和但丁的詩歌、和《詩經》、 和楚辭相媲美?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木心主要的文學作品

“文學大師”是否,還需要一種周貫的評定參照系。這種參照系,不是狹隘地以木心自己的作品論木心,而是要將木心放置在整個中國文學、至少是百年現代文學的整體下加以評比的。一般來說,中國現代文學還沒有過“大師”——魯迅勉強為之,其餘剩下的最強勁的幾位也只能說是“大家”,比如周作人、沈從文、汪曾祺、梁實秋等寥寥數人而已。木心的作品成就,即便只是和周、沈、梁等比較起來,都已經有上下床之別,閱讀得多貧乏,才會認為他夠資格稱得上是所謂“大師”呢?

就我個人閱讀體會而言,木心其作,充其量只能說是“名家”,是現代文學可以聊備一格的人物與風格。他的文字,好,但遠遠沒有臻至於“大師”的境界。他的作品,我全部讀完,只覺得《上海賦》是見真章、別開生面的大文章,其餘文字,讀時敬佩不已、過後口齒留香的幾乎沒有。人說他詩文有“民國範”,部分精華確實有此境地,但大多數詩文在我看來,不如說是歐化、文言、口語拙於匯通導致的“三不像範”更準確。論其思想,也處處透露出一種畸形自戀與病態式的炫耀,歷代文學大師們那種手揮五絃的從容、那種包山涵海的大氣,木心先生集子中泰半是闕如的。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木心與陳丹青師徒

總體而言,雖然有些不敬,但實話實話,我沒有覺得木心先生,有多麼驚為天人的文學天賦與寫作才能。甚至可以斷言,沒有陳丹青和梁文道們的重磅推薦, 以及新聞媒體地毯式轟炸與大肆哄炒,他只能算是現代文學史中的二三流作家。

必欲推尊他坐上“文學大師”寶座的朋友們,真的不妨多看看真正的大師經典。看的少,缺少比較,自然容易逢人都諛為大師。


木心的“大師”重排運動,就社會心理而言,可看見名人效應和大眾傳媒是如何左右著大眾的常識判斷, 並如何暗中驅使讀者的選擇導向的。

木心的大師追認熱潮,本身就顯示了一種偶像崇拜的心理結習。現代中國人,總不忘前痛,集體心理的慣習,還是太熱衷於造神了。一位被重現”發現”不久的作家,他的作品還只是陸續出版之中,他的文字還遠遠未被充分閱讀的時候,就有太多人、有太多找新聞的媒體、有太多似懂非懂的吃瓜群眾,就在背後推波助瀾,必欲將他“點將”為文學殿堂中的大師級人物,拱起他瘦弱的身板上聖壇,以至於讓“木心現象”似乎逐漸衍變為“神化木心”的傾向。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浙江烏鎮木心美術館

若說陳丹青對於木心有不虞之譽,那是弟子對恩師的推重,即便有感恩之心過於濃烈的過當評價,有失公允,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媒體和大眾對木心登峰造極、毫不靠譜的吹捧, 那一叩三拜的胡言亂語與“假大空” 的評論,真的合適嗎?


一心要抬木心進“大師堂”的,最浩大的支援群體顯然是新一代的中國文青們。可本屆文青,不客氣地說,也未免見識短淺了點。

甚至可以說,進入90年代以後的歷屆文青,在整體上,其閱讀與見識水準一直都有點虛驕矯飾與志淺才疏。也閱讀,但涉獵的不多,一年看個幾百本書已經是驚為天人;也思考,但風花雪月,多數只是點綴下男歡女愛燈紅酒綠的無聊,以示叛逆和深刻感。他們喜歡文學,追捧作家,多數只是幼年時追星行為的變種,是一種“泛娛樂化”的心態延伸而已。

文學、作家、作品,代表的核心不是精神形塑,而是一種時尚:木心傳奇的身世、叛逆的人生、貴族般的情懷、玄虛的文字表達,適足以成為他們“文化身份證”的標配。所以,他們眼中的“大師”木心,多半隻是對流行文化的從眾導向的一種被動接受而已,過去是安妮寶貝村上春樹,後來是納蘭性德倉央嘉措,如今是馮唐,是木心,連口味都出奇的一致。

談木心:是實至名歸的“文學大師”,還是最被高估的一般作家?

常玉名畫《孤獨的象》

過去法國名導演科克託有句名言說,“對於詩人而言,最大的悲劇莫過於由於誤解而受到欽佩”。木心在當代的“被大師化”,也是同樣遭遇。木心的文字,是心血凝聚,是苦難之吟,我想,他本人若有靈,大概會悲慨自己竟然成為大眾文化消費的小點心。

以木心的為人,一定寧願回到有文字知己守護的默默無聞,而不願意因誤解而被捧為莫名其妙的“大師”吧。他生前已經遭遇了太多尷尬,死後還要被浮誇的人群包圍,如何會安寧?

我當然知道,你們痛恨非議木心的人,但我早已習慣了實話實說,與不願可笑的迎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