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满地花

满意靠在我家门口的柱子上,隔一会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爆米花扔进嘴里,咳嚓咳嚓地嚼得山响,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那里面装满了爆米花和花生,不用说,一定是他到各家拜年时人家给他的,他的父母那么抠,才不舍得给他炸爆米花呢,就是炸了,也是留着招待客人的,断不会那么大方地让他装半口袋。

我觉得满意是故意的,街上那么空阔,他为什么偏偏跑到我家门口吃,还吃得那么香?一定是为我上次吃馓子没给他吃,他来报复我。小气鬼!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我却没有办法赶他走,我家门口就是街道,他虽然靠的是我家的柱子,站的却是街上。最要命的是,我无法拒绝爆米花的香味,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盯着他的口袋。

我就那样站在满意面前,神情充满了不屑,眼睛却不能从他的口袋上移走。一个8岁的孩子,怎么能抗拒得了爆米花的香味?

一声响,满地花

“没出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已经站在我身后,“你怎么能看嘴呢?”

“看嘴”,在我们老家的意思是看别人吃东西眼馋,是很被人看不起的。

我扭身回到家,心里充满了委屈,怪谁呢?谁叫我年初一起来晚了,错过了到邻居家拜年的机会呢,不然,我也会有一口袋爆米花和花生,说不定比满意的还多,肯定的。

更可气的是,我家的爆米花和花生,已经被我爸妈全部抓给来拜年的人了。

“砰”,街上传来一声巨响,听声音,应该在公社门口的广场上。是炸爆米花的!

“给你”,我妈递给我一个篮子和五毛钱,篮子里装了一碗玉米,“去炸米花吧,以后别看人家吃东西了。”

老孙果然在那,围着一圈孩子,地上已经排了一溜篮子,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着。

一声响,满地花

老孙是哪个庄上的,我们并不知道,大人孩子都喊他老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集上一次。有人拿来玉米或者大米,老孙就把玉米倒进那个像葫芦一样的铁匣子,用小勺子搲几粒糖精放进去,拧紧口,让匣子横躺在炉子上面。没有生意的时候,炉子的火是温的,来了生意,老孙坐在地上,一只手拉着风箱,火苗便呼呼地蹿起来,红彤彤的,舔着黝黑的铁匣子,另一只手转动着铁匣子,让里面的玉米均匀受热,玉米粒便在里面悉悉索索地响着,隔着火焰,我们也能听到玉米的声音。

铁匣子上面有一个气压计,等到加热到一定程度,老孙停下风箱,支起那个被烟火熏得乌黑的铁匣子,口对着一个渔网一样的长口袋,凝神拧开铁匣子的口,“砰”地一声,一团烟雾冲天而起,膨化的玉米花断崖瀑布一样奔流而出,稳稳地落在口袋里,黄灿灿的,热气混着甜香扑面而来。

边上站着的孩子和大人,捂着耳朵,眼睛无一例外地盯着散落在网袋里的爆米花。

老孙面无表情,吆喝一声,“谁的?”

早有爆米花的主人拎着篮子等在边上。老孙提起网袋,对着篮子,哗啦啦地把里面的爆米花倒进人家的篮子,根据玉米的数量收下2毛钱或者5毛钱,掖进他宽大的腰带里。伸手从地上再端起一碗玉米倒进铁匣子……

任何时候,老孙都是一样的表情,木然,默然。他的脸和他的手一样黑,就是笑,也该看不出笑容。手是煤灰染的,脸是煤烟熏的。他的衣服也是黑的,冬天是黑棉袄,夏天是黑褂子,看到老孙,你会想到他的家一定也是黑的。

老孙常年在附近几个集镇村庄转来转去,一辆板车是他全部的营生,车上除了爆米花的工具,还有一袋煤疙瘩,一口钢精锅。吃午饭的时候,老孙把锅架在炉子上,问附近人家借点水,借点盐,下一锅面条。

老孙不笑,也很少和人拉呱,低头黑脸干活,没有活计的时候,坐在地上,靠着板车,吸烟,或者眯一会,像一只从不聒噪的黑老鸹。

一声响,满地花

我们去炸的,大部分都是玉米花子。淮北平原玉米多,属于粗粮,不值钱,炸就炸吧,也算给孩子弄一点零食。生玉米粒吃不得,花个几毛钱,把玉米变成香喷喷的玉米花,孩子欢天喜地地吃着,大人看着也高兴。

家境稍微好一点的,逢年过节,会用大米去炸爆米花,我们叫米花子,算是奢侈品了。皖北不产大米,要买,价格高不说,还得托人才能买到,这么金贵的东西,谁舍得给孩子当零食,何况,还得贴上几毛钱给老孙。

一般地,家里有坐月子的妇女,才会弄一点米花子,用开水泡一碗给产妇吃,说是营养品,能下奶呢。

这应该有一定的传统依据,谁家的孩子满月了,亲戚邻居要带着东西去探望,名头就叫“送米面”。无非就是送点婴儿的衣服被褥,再加几袋米花子。那个时候,乡里乡亲的关系,是不用钱衡量的,几斤面粉,几盒糕点,就把关系梳理得服服帖帖,怎们看怎么舒服。

送礼嘛,当然不能用老孙炸的米花子,粗糙不说,还没有包装。供销社的食品商店有米花子卖,用红纸糊的一个圆柱形的桶,一头封死,把米花子倒进去,再把开口粘上,一袋一袋整整齐齐地摞在柜台上,好看,喜庆。

所以,老孙顶看不上食品商店,认为是冲了自己的生意。老孙的理由是,米花子就得趁热吃,“食品店里的,不知道搁了多少天,回潮了,夜里说不定还有耗子爬过吃过,人还能吃吗?”

看不上归看不上,但不影响老孙还把摊子摆在食品店门口。食品店门口有个长廊,几根柱子撑着,阴天下雨的时候,摆摊子正好。

一声响,满地花

家长舍不得炸爆米花的孩子,就像蚂蚁一样围着老孙转。时常有不听话的爆米花会冲出网袋,老孙是不管的,炸爆米花的人也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落在地上的一个个捡起来,都是一个庄子的,做人不能太小气不是?一来二去,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掉在地上的,哪个孩子都可以捡了吃。

孩子是不管那么多的,炸爆米花的人刚走,孩子呼啦一声,向着地上零星的爆米花扑过去……

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种地的人,路上和地里的东西,只要没有人要,都可以捡回家。过年的时候,谁家放鞭炮,硝烟还没散尽,总能见到一群孩子,光着头冲进硝烟,扒拉着鞭炮屑,寻找掉在地上的“哑炮”——这是很需要胆量的,有时候你看到一个没炸的鞭炮,刚一伸手,炸了,多危险。我曾经一个春节,捡了满满一口袋哑炮,代价是棉裤被炸了两个洞,耳朵被我爸拧得疼了几天。

孩子总是馋的,尤其见不得别的孩子有东西吃而自己只能眼巴巴地瞅着。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枣树,邻居家没有,枣子刚开始从碧绿中泛出一点白光,邻居家的孩子每天都要从墙头上伸出脑袋向树上张望。枣子红了,打枣子的那天,我一回头,邻居家的五个孩子脑袋齐刷刷地顺着墙头排成一排,滴溜溜的黑眼珠串成了算盘珠子。

所以,邻居家的小五曾经郑重其事地和我说,“我要有个会种枣树的爸就好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小五试图对他家庭的叛变可耻,我们哪个孩子没想过给老孙做儿子呢?那样的话,天天都有爆米花吃,还能经常吃到雪白的米花子,不得幸福死。

问题是老孙不会认我们其中任何一个孩子当儿子,他自己好几个儿子呢,他得用爆米花的手艺挣钱养一大家人呢。

或许是生活的负担太重,所以我们始终不曾见到老孙笑过。

黑衣,黑手,黑脸的老孙,拉着他乌黑的板车,用他黝黑的工具,游走在偌大的平原上。

听说,老孙用爆米花挣来的钱,给三个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一声响,满地花

之后,市场放开了,街面上啥东西都能买到,来炸爆米花的人越来越少,老孙的生意和他的腰一样微缩下去,一天下来,能有5个炸爆米花的,挣个几块钱,就算好的。

收完秋庄稼,人就闲了下来。老孙又把爆米花的工具收拾起来,到集上来摆摊。

许是真的老了,炸到第四锅的时候,老孙的动作有些迟缓,“砰”地一声,从铁匣子里崩出的爆米花没有冲进网袋,而是朝着天空呼啸而上,散花一样降落下来,像下了一场米花雨。

在围观者的惊叫声中,老孙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捂着眼睛——一些爆米花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也未能幸免。

从那以后,老孙再也没出现过。

总是这样,有些小生意,做着做着就消失了,就像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关于一个人的往事也就慢慢褪色,最终从心底被抹去。

再见到满意,他已经做了爷爷,说起那年春节他靠在我家门口的柱子上吃爆米花馋我的事情,满意搔着花白的头发,一脸迷茫:“有这回事吗?”

(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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