轅門外三聲炮

鄰居大春娶媳婦了,半條街的人都去幫忙。

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這是鄉下辦紅白事的基本原則。一家人要辦事,總要找個有點頭臉且有著一副熱心腸的人幫著張羅,這樣的人往往叫做“大總”。大總掰著指頭匡算一下,然後指揮人一家家去借桌凳碗盤採買用具,支使手巧的婦女做裁縫手工,指派某個識文斷字的掌管賬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派行雲流水的流程,威風得很。此外,大總還要幫著主家迎來送往,來了客人,大總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直著渾厚的嗓門和客人打著招呼,目的是告訴家主快出來迎接,然後在大總的指揮下行禮如儀。

辕门外三声炮

對所有的客人,大總都笑容可掬,一副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範兒。唯獨對兩類人,大總從來不給好臉色,好像臉上裝著門簾子,吧嗒落下來,老遠就揮著手:去,去,去。

一類是要飯的。遇到誰家辦事,要飯的大約等於過年了,在飯場周圍轉來轉去,總會有好心人遞給一個饅頭啥的,很少走空。大總見了,板著臉攆,乞丐便走,走到大總看不到的地方,三轉兩轉,又出現在某個角落,眼瞅著坐桌的人快吃完了,弄一點殘羹冷炙,還有個很有氣勢的名字,“下山虎”。老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何況這些要飯的?他們撲稜一下飛到這家,再撲稜一下飛到哪家,遇到誰施捨個仨瓜倆棗,咋能餓死人呢。除非遇到天災,那是天不讓人活,人命哪能抗得過天命。

另一類人就是放鐵銃的,在大總眼裡,那不過是另一種有手藝的乞丐,比只會伸手討要的乞丐體面一些罷了。再體面,不還是要飯的?

放鐵銃,又叫打鐵炮,手裡握著一支三十公分長的鐵炮,斜跨著一個布袋,走街串巷,聞聲而來。打鐵炮的人信息十分靈通,哪個莊有人娶媳婦,哪家嫁女,誰家死了人,他門清,拎著鐵炮就去。

快到地點,停下來,用小鐵勺從布袋裡搲出火藥,裝填到火炮裡,舉著,到了跟前,用香菸把引信點著,通、通、通,三聲巨響,響得突然,響得不由分說,響得人群一陣尖叫。

大總便篤篤地跑過來,“誰讓你放的!快走!”

打鐵炮的臉上堆著笑看大總,不說話。

大總沒了脾氣,便從賬桌上拿出幾塊錢,扔給打鐵炮的,“走吧,走吧。”

打鐵炮的並不走,在賬桌邊上踅摸著,他有的是時間。

有好事的人起鬨,“再放一炮,再放一炮。”

打鐵炮的對叫嚷的人笑笑,蹲下,作勢要裝藥。

大總慌了,趕緊抓起一包煙遞過去,“夠了,夠了。”

“再給個饃唄”,打鐵炮的說。

“給他拿兩個饃,叫他走,別添亂了。”大總對灶上喊著,轉身就走。

打鐵炮的便明白,再放炮也是白搭,於是接過饃,裝進口袋,慢悠悠地走了。

“今天掙不少”,看熱鬧的人露出羨慕的眼神。

我聽三老黑說,也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運氣,農忙的時候,沒有嫁娶,就是死了人,打鐵炮的也不去,地裡那麼多活,誰稀罕掙那兩個錢。

三老黑就是打鐵炮的,在家排行老三,鄉下人給孩子取名字,越賤越好養活,老大叫大黑,老二叫二黑,他是老三,自然就叫三黑,後來年紀大了,人們就在他名字上加了個老字,三老黑。

據說三老黑從小身子骨就瘦弱,人一瘦,五官就容易擠在一起,看起來像沒長開,不像胖人有富態相,也不好看,再加上家境不好,好不容易傾盡家產給老大老二娶了媳婦成了家,到了三老黑那裡,犯了難。蓋不起房子不說,三老黑又看起來有些醜,沒有哪家的女子願意嫁給他。一直拖到快四十歲,託人從南方買了個媳婦,四川的,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二婚。好歹是個女人,還算勤勉,種地過日子還是沒問題的,就把父母在世時住的三間土房收拾一下,算是有了個家。

可惜的是,那女人始終沒給三老黑生下一男半女。生孩子這事,和種莊稼一樣,錯過了播種的最佳時節,種子很難發芽,歉收是一定的。還有種說法,就是三老黑的確身子弱,幹那事不行,這也和種莊稼一樣,種子是癟的,種下去也是白種。

時間長了,三老黑也就無所謂了,看到別人為娶兒媳婦東挪西借地張羅彩禮、蓋房子,他就釋然了,勸人家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別人就衝他:“站著說話不腰疼,活該絕戶頭!”

三老黑從不著惱,反倒笑嘻嘻地說,“絕戶不絕命,無後也瀟灑。”

這個人,是沒治了。

但三老黑大錢沒有,小錢從來沒缺過,就是因為他有個手藝,打鐵炮。

我見過三老黑的鐵炮,一個木頭手柄托起一支長約三十公分、直徑五公分的鑄鐵管,鑄鐵管其實由三根空心鐵管組成,每個鐵管外側留有一個小孔。先在三個鐵管裡裝上火藥,從小孔處塞上藥捻子,放的時候,鐵管口沖天,點燃藥捻子,通通通,響震雲天,幾里地之外都能聽見。

辕门外三声炮

火藥都是三老黑自己配製的,和鞭炮的火藥一樣,原料是硝、木炭、硫磺,比例是一硝、二碳、三硫磺,也就是一兩硝、二兩木炭、三兩硫磺,在石臼裡舂成粉末就行。

除了硫磺是在商店買來的,硝和木炭都是三老黑自己做的。鄉下人的茅廁到處都是,基本都在院子外面,時間長了,茅廁的外牆上會滲出白花花的尿鹼,三老黑看見了,就拿出隨身帶的小鏟子刮下來,回到家再熬,就成了硝。

三老黑還有個本事,能從尿鹼上能推測出哪個人火氣大,哪個人身體好,“身體好的人,尿鹼厚,做出的火藥特別響,有勁”。有的人不信,和他抬槓,他就說,“你看哪個身體好的人不都是蹬噔地放響屁?身體不好,才放悶屁,尿尿也沒有勁。”按照三老黑的邏輯,童子尿做硝是最好的,所以,小學廁所的外牆就成了三老黑的寶地。

三老黑有一個很大的布包,雙層的,裡層裝著火藥,外層專門裝人家給的饅頭。只要三老黑把布包斜跨在身上出門,大家就知道他又要出去掙錢去了。除了婚喪嫁娶,誰家蓋房子上樑,他也去,三聲炮響之後,再說幾句恭維的話,誰還不得給他兩個錢,再拿上幾個饅頭?

所以,只要有太陽,三老黑的牆頭上,院子裡,到處曬的都是饅頭。家裡就兩個人,饅頭吃不完,三老黑的媳婦就把饅頭晾乾儲存起來,做麵醬。鄉下人都說,隔家的飯好吃,三老黑用五湖四海的饅頭做出的麵醬尤其香甜,醬色金燦燦的,看著就有食慾。

三老黑不摳,做出的麵醬挨家挨戶送,誰家想要,端個碗到他家,他媳婦二話不說,從缸裡搲一碗,“吃完了再來哦。”

有時候遇到大方的人家辦事,順別給他抓一把糖果瓜子啥的,他只要一回村,見到孩子就掏一粒糖幾顆瓜子,見了抽菸的人,老遠就掏出來遞一支過去。一來二去,只要三老黑外出回來,村子裡的孩子都排隊迎接他,既為了一粒糖果,也為了聽他說人家辦事的排場,熱鬧地很。

辕门外三声炮

逢年過節,三老黑也不買鞭炮,拿出鐵銃,塞上火藥,對著天空亂放一氣,比鞭炮響多了,地動山搖地。

三老黑說,裝填火藥講究得很,裝少了不響,“屁呲地一樣”,裝多了,會“炸膛”,就是把鐵銃炸裂,“會把人炸燬”。

後來讀書,知道,鐵炮其實應該叫三眼銃,原來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短火器,在古代的兵器譜上就有記載。射擊的時候,裡面裝的除了火藥,還有鐵砂、碎鐵塊,在冷兵器時代,這絕對是一種屬於殺手鐧一樣的武器。這種武器,宋代就有,明代最為常見。古代平原上作戰,騎兵對於步兵無疑是一種碾壓,而對付騎兵最有力的武器,除了大炮,就應該數這種三眼銃。令人納悶的是,明朝軍隊已經擁有了紅衣大炮和這種三眼銃,卻依然沒有擋住清軍的鐵騎,唾手之間就葬送了大好河山。看來,光有先進的武器是不夠的,關鍵要看這些武器掌握在誰的手裡,如何發揮最大的用處。

當然,這種三眼銃也有弊端,一是射程不遠,還比不了弓弩,二是裝填速度太慢,一次只能連射三發。火器流行的時候,三眼銃便從軍隊黯然退役,流落到民間,反倒成了三老黑們謀生的工具。

辕门外三声炮

如果我們的先人能夠多一些科研精神,對三眼銃加以改制優化,也許就在世界上率先研製出了手槍步槍機關槍,倘真如此,歷史會不會重寫?

三老黑當然不會想這麼多,他很滿足種田之餘這種走鄉串戶的營生,總能掙些零花錢,掙來各種牌子的香菸,吃不完的饅頭,還有說不完的見聞。對於一個無兒無女無負擔的家庭來說,這已經是快活逍遙的小康日子了。

至少,我是羨慕三老黑的,每一次聽到鐵炮的三聲巨響,我都會想起豫劇《穆桂英掛帥》裡的唱詞:“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有時還會不由自主低跟著哼唱。估計三老黑也是,一個時時在心裡唱歌的人,誰能說他不快樂?

可惜的是,有一年秋天,三老黑在打鐵炮時,不知怎麼突然炸膛了,而且是破碎性炸膛,炸開的碎鑄鐵有幾塊打到了臉上,血糊流拉地。傷養好後,三老黑再也不打鐵炮了,也不再出門,香菸也戒了,整天蔫蔫的,像拉秧子的瓜。只有看到誰家辦紅白事的時候,他才站出來說,“你這個不行,某年月日,某家人辦事是這樣的……”

去年春上,我在大別山裡漫無目的地轉悠,恰好遇到一個村子裡有人在辦喜事,便站著看熱鬧。突然,通、通、通傳來三聲巨響,那個村子坐落在一個山坳裡,那三聲巨響便在山坳裡久久迴盪。循聲望去,是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挾著一支鐵銃,鐵銃上的硝煙還沒散盡。

那一刻,我想起了三老黑。

(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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