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枰之上 星辰漸亮

纹枰之上 星辰渐亮

紋枰羅列,星辰其上,燈火璀璨,人影湯湯。

我是在夜晚時分走進這片城區的,人有些微醺,眼神卻不迷離。我原以為,我曾無數次行走過那裡的小巷,哪怕是晚上,只要有些細微的燈光,我都不會迷失於其中。我這樣說,其實意味著我已經把某些小巷當成了回家的路,儘管我和那裡的居民素不相識,對於那座城市,我也不過是匆匆過客。在我還是個少年時,每一次經過那裡,透過敞開的門,看到一家家居民圍桌吃飯或者老人坐在門口曬太陽,看到凌亂低矮的電線把狹窄的天空分割成無數不規則的形狀,我都會固執地想:總有一天,我會在這樣的街區有自己的家。

一個進城不久的農家少年,對城市最大的渴望和仰慕,不是佔有,而是融入其間。

但這一次,那裡的街巷卻讓我徹底迷失方向,就像一條魚,驀然遊進陌生的湖汊或者開闊的海域,無論把眼睛瞪多大,都看不到上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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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是亳州,我自以為很熟悉的地方。再具體一點說,是亳州的北關老城街區。

亳州坐落在黃河與淮河之間的黃淮沖積平原上,是一座以詩、酒和商業結繩記事的城市,這片土地上曾經誕生過老子莊子和以他們為創始與標籤的道教文化,也曾經走出過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完美男人曹操,滋養出被譽為“酒中牡丹”的古井貢酒,在明清時期更是成為中原地區重要的商業城市,這些城市的記憶,至今還是亳州抹不去的烙印。

春天,西邊洛陽的牡丹還在含苞,在亳州的田野上,一種和牡丹同屬一科卻非常低調的花,芍藥,已經綻放得奼紫嫣紅。粉紅的花水一樣在平原上漫開來,讓亳州成了花海上的一艘孤舟。如果說古井貢酒是“酒中牡丹”,亳州無疑就是“中原牡丹”。亳州人從未這樣說過,但無需人言,土,花,酒,城就是最好的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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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的晚上,我用迷離的眼神打量這座正在醒來的城市,這個夜晚,城市也以同樣的眼神回望著我。對這座城市來說,我曾經是過客,如今依然是過客。我沒驚醒它的殘夢,它卻讓我時刻帶著夢想飛翔。

那個時候,我正站在亳州城門之外,城門巍峨,而這一片街區卻低調得令人心疼。在城門與街區相連的地方,一片開敞地,呈漏斗狀,有個土得像鄰家孩子一樣的名字,北門口,除了標誌著地理位置外,還略帶著一種對街區的輕視——你在北門之外,城內是詩酒,城外是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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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於亳州人來說,北門口就是他們心頭的硃砂痣,就像大柵欄之於北京人、外灘之於上海人、四牌樓之於合肥人一樣,在這樣的城市,你可以沒有家,但一定不會忘記這些地方。

如果打開記憶需要密碼,北門口無疑就是打開亳州人記憶的一把鑰匙。它一頭連著城市的繁華,一頭牽著古城的煙火,不偏不倚,神情平淡如水。正因為北門口的勾連,亳州城從來沒有把北關的街區丟棄。

你可以想見,當年的亳州城北門和更北的渦河之間有一片荒地。在農耕時代,黃河沖積而來的沙土,讓莊稼也懶得生長,更多的時候,他們是牛羊的樂園以及孩子們遊樂的場所。這使得站在亳州城門上北望的漢子視線得以拉長,甚至可以望見長城。

宋代以後,航運突起,作為連接黃河與淮河之間的重要水路,渦河的地理位置開始顯現。渦河上連惠濟河至開封,下注淮河入長江,經常駐船上百艘以上。各色貨物在南來北往的途中集聚於渦河,並在渦河南岸、亳州城門以北成為集散地。曾經的荒地上開始林立起酒樓茶肆、錢莊當鋪、商業會館,逐漸形成“四碼頭”、“八市”、“四大街”。到明清時期,這裡已經有了 “七十二條街,三十六條巷”,被稱為“小南京”。

碼頭是各色人等匯聚之地,因而是混亂的;但碼頭又是貨物臨時歇腳之地,因而是有序的。正因如此,亳州北關的街區才形成“一貨一街,一街一品”的特色。這種特色,如同年代久遠門板上的油漆,儘管斑駁,卻不失本色。

比如白布大街,打銅巷,羊市街,牛市街,帽鋪街,顧名思義,這條街曾經的商戶和經營的商品在你看到街名的時候已經浮現在你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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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靠近渦河的地方,有6條巷子蚯蚓一樣匯聚在一起,每一次轉身,就是不同的方向,也是不同的街區。從河岸下貨船上卸下的貨物,被扛到這裡,然後根據貨物的品種分別運送到不同的街道。這讓碼頭工人輾轉騰挪的方寸之地,逼仄,又遊刃有餘,這裡叫“八步六條街”,不知道這個“街”字指的是這圓轉之地,還是由此延展的街道?

有些街道的名字古雅,比如“純化街”,當有亳州人賈不忘儒的自勉;有些街道俗到直白,比如“南京巷”,儼然透著金銀氣息,還夾雜著對更繁華城市的豔羨,果然,僅存的錢莊就坐落其中。

有些街道的名稱,就像亳州的方言,由亳州人說出來,怎麼聽都耳順,到了外地口中,咋聽咋彆扭。比如花子街,而且還有大花子街和小花子街,卻不是買賣鮮花的地方。

古代的人,似乎沒有買賣鮮花的行當。我小的時候,父親想在他的菜園邊上種上些花,花種是鄰居送的;後來,父親想在院子裡栽些月季,街東頭喜歡侍弄花草的老侯聽說後,自己培植了幾株送了過來,看老侯的神情,絲毫沒有送人玫瑰之手後的自矜,平常得像串門一樣。

叫花子街,其實源於亳州的民俗和文化傳承。亳州是花木蘭的故鄉,這麼算來,早在北魏時期或者更早,亳州女子就有“對鏡貼花黃”的習俗和化妝手藝。“花黃”即剪紙,最早是婦女貼在鬢角的飾物,也因此,亳州的剪紙藝術源遠流長。隨著民間需求的多元化,剪紙之外,紙花和綾花應運而出,更多的是用來裝飾和實用。大小花子街與相鄰的羊市街因而形成製作紙花的專業市場,逢年過節,小孩子買上一朵類似風車的紙花,用嘴一吹,滴溜溜地轉,五彩繽紛,大人則買來紙花插在堂屋裡或者門楣上,家裡便多了些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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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在亳州上學的時候,經常在花子街看到製作紙花絨花的店鋪門口,斜著豎起一根木頭,木頭上頭捆綁著麥秸或稻草,麥秸上插滿了各種紙花,風吹過來,所有的花嘰嘰喳喳地開放著,我能在那樣的花下看半天——那是生意人的招牌,卻是我們絢爛。

把花叫做花子,把一條街叫做花子街,聽起來,總顯得那麼俏皮,就像北京人口中的兒化音,圓潤婉轉,只有京城的人才有這麼嫻雅自如的唇齒。要知道,亳州也是做過幾朝都城的。不奇怪。

這些街巷如同圍棋的紋枰,如何落子它們是不管的,它們橫平豎直地搭建好,星辰如何點亮和運行,就看人的造化了。在這些平民化和煙火氣極濃的街衢上,驟然矗立著花戲樓這樣廟宇式的建築,也並不突兀,再闊大,它也是會館,不過是商人們在門市之外另一個休憩的地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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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太多的風雨,人會老去,城會頹敗,街道也會褪色。每一次去亳州,我都會到這個叫做北關的老街區轉悠一趟,眼看著這片皖北僅存的商業街區就像一架老式座鐘,吱吱呀呀地努力擺動著,卻總落下越來越大的時差。街區裡桐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老街滄桑,老屋頹唐,老店一家家消失,老人更老……

我沒有想到,這一次,與這座城市和古老街區,有生之年的狹路相逢,卻是在一種寂靜的背景之下的驚豔。

從2017年開始,亳州啟動老城改造工程,要把這片沉睡已久的“城中村”打造成文化街區。

於是,這個春節,亳州人赫然發現,曾經不起眼的北關街區宛如一片被擦拭過的銅鏡,突然鋥亮了:民房和店鋪的外牆修葺一新,燈光亮了起來,遊客多了起來,一些曾經消失的老店又開了起來……在街區裡行走,你未必會在百花深處遇到一個姑娘,卻會有置身於麗江古城的恍惚。你不會想到,在曾經風沙肆虐的黃河故地,當一座小城揭開落滿塵土的面紗時,竟然有著令人目瞪口呆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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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街的時候,收到亳州旅遊局局長雅浩海的微信,告訴我:亳州北關街區改造啟動三個半月,投資2500萬元。

我回:起點高,格局高,品味高,未來可期,“南有徽州、北有亳州”可期……亳州會記住你們的久久之功。

青磚,黛瓦,青石板路,如同一件青灰的披風。門店開處,卻是各種極具創意的裝飾和商品。有燈,在每個街角不經意地出現,點亮這片城區的同時,也點亮行者和歸人浪蕩的心。

逛完亳州老城,已是午夜,真想給亳州的朋友打個電話,喊他出來,就在街邊隨便找一個小酒館,倒上兩杯亳州產的古井貢酒,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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