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的沙滩3、那晚六爷振臂的呐喊

生产队的菜园里有一口井,井的周围有几棵楝树,虽不甚大,但长得十分茂盛。一头被蒙了眼不瘦也不肥的灰驴,正绕着那口井脚踏实地的工作。井旁的楝树下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手拿柳条是个监工。如果那驴偷懒的话,他可以用柳条抽它,那个男孩就是我。

正是麦收季节,大人们地里、场里忙得不可开交,我能得到这项差使,也是六爷大发了慈悲。因为每天下班,六爷就会赏我一根水灵灵的黄瓜,算是给我的报酬吧。那时候,一根黄瓜对我来说,不亚于今天的冰镇饮料。如若不是,我才不会傻乎乎的当一上午监工的。我手拿柳条站在井旁,时而朝驴屁股上抽两下,时而望望天空的太阳,而更多时间注视的是那碧绿的黄瓜地。我在想,六爷今天上午赏给我的黄瓜是白嫩的,还是青嫩的。

退潮的沙滩3、那晚六爷振臂的呐喊

突然,六七个戴红袖章的青年边吵边嚷边越过黄瓜地来到井旁。我愣住了,眼看着他们把正在拉水车的驴卸了,那驴被拴在井旁的楝树上,不住地摇头摆尾,高兴透了。

“哎-----弄啥的呀?”正在专心致志改水沟的六爷,跛着一条腿(朝鲜战场的杰作)边吆喝边朝井边走来。六爷四十来岁,五尺多高的个头,留着公鸡头。因这条跛腿,走起路再也潇洒不起来了;也因这条腿,取了个满脸麻子的老婆作了我的六奶奶;还因这条腿,谋了个种菜园的活,算是生产队的照顾吧。人们背地里说,六爷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做啥的呀?”六爷喘着粗气来到井旁,瞪着两只骇人的圆眼问六七个青年。

“我们是‘二七派’的,来帮你推水车。”

“我们是‘造总派’的,来推水车的。”

六爷满头是汗,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将六七个青年来回看了半天,明白了,是邻近高中的青年,六七个青年不是一派的。

“好!不管哪派,好好推水车就是好青年!”六爷又从小庵里找来一根茶缸粗细的木棍插在水车头上说,“一派一头,推吧!”

“好!”

“中!”

六七个青年一分为二,各自抱起一根木棍围着水井推起来了,水车被他们越推越快,水头窜的老高。

“嘿嘿!比驴拉的还快哩!”六爷一咧嘴笑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天,用手拍拍我的后脑勺说,“上午还早着呢,你别处玩去吧。”

我好委屈,两眼发热,鼻子酸酸的,一根黄瓜吃不上了。

村十字街口,人们叫当街,当初是村人开会,大人就餐,冬夜说书的场所。紧靠当街有三户人家,东北、东南、西南处各有一家。西北处是公家的房子,共五间,三间做生产队的仓库,两间给下乡蹲点干部住的。房前有一口井,压井没兴起的年月,半个村的人大都到这里挑水吃(村中别处还有一口井)。井口用四块大青石砌成,井旁有棵年轻的柳树,因靠水源长得枝繁叶茂。树杈上吊着一座钟,铃声一响,不是开会就是出工。

一个无月的夜晚,刚刚睡醒的星星,陆续睁大了眼睛。风悄悄地睡着了,柳树默默地伫立着,它的身边黑黑的坐满了人。有倚在墙根处的,有坐在小板凳上的,也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大人小孩,屏声静气,倾听《平原枪声》。说书人怀中斜抱三尺来长的嘭嘭筒,坐在柳树下的大板凳上,沙哑着嗓子,摇头晃脑的,唱一节,说一段,也是声情并茂,引人入胜。

“先停一下。”突然,驼背的大队书记王仁正站在了柳树下。六爷也站在了柳树下,他身后还立着两个背枪的民兵。

哦,要批斗六爷了!

昨天傍晚,生产队长李仁强领着一帮男劳力去西地送粪回来,见一头百十来斤的黑猪在拱村西头地里刚出土不久的麦苗,他以为是前村(在我村前面,两村相连,没有明显的界限)的猪。于是一声令下:“走!打去!打死吃肉!”十多个男子大汉闻声丢下架车,操起车上的铁锨将猪团团围住,一阵好打。那猪也是寡不敌众,左冲右闯没能突围,很不情愿地躺在了麦地里。

“别打了-------俺的猪!”六奶奶边喊边奔了过来。

十来个男子大汉一看六奶奶来了,赶紧住了手,拎起手中的家伙往架车上一放,一个个殃打似的拉起架车,立马走开了。

“我的祖奶奶啊-------这可咋过呀!”六奶奶一屁股坐在猪的旁边,看着两鼻出血,只有出气没有回气的猪,不禁放声大哭。怎不叫刘奶奶伤心呢?年终的吃粮款全靠这头猪呀!六奶奶一歇劲生了三男二女,大的在上中学,小的刚刚会走。人口多,挣工分的只有她和六爷;吃照顾,每年都要向生产队交吃粮款。六奶奶这几年运气不坏,每年都能喂个猪,年底一卖,基本上够交吃粮款的。

“别嚎了!”六爷拉着架车来到猪旁使劲吼了一声。六奶奶不敢大声哭叫了,六爷将半死不活的猪拖上架车,六奶奶赶忙起身,呜咽着将猪拉回了家。到家没多久,那猪渐渐断了气,直挺挺侧身躺在院中,再也不动了。六奶奶又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六爷掐掉手中的烟头,慢慢站起身来,两手紧了紧腰中的深蓝色腰带,走进堂屋,从门后操起搭墙的泥叉出了门,他跛着一条腿直奔队长的家。片刻,在队长家的大门口与刚收工的李仁强相遇。

“你要做啥?”队长一看六爷的神色和架势很是害怕。

六爷一扬手中的泥叉,两眼冒火愤愤地说:“我要你的命!”

“救命啊-----来人啊-----”李仁强高喊一声撒腿就跑。

六爷被闻声而来的人们拉住劝回了家。六爷坐在堂屋门口,连连吸几口自制的纸烟,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要扎队长,我想扎死他家的猪!”

“往前站站!”声音不大,却有点瘆人。王仁正披着半旧的黑大衣,腰怎么也直不起来。六爷下意识的向前挪了一步,昂首挺胸的站定了。六爷家刚死了猪,哪有心思听说书,天一黑就躺在菜园的小庵里睡觉了,是两个民兵硬叫来的。

“张伟国!胆大得很,喂猪不圈,拱生产队的小麦。队里将猪打死了,-----活该!哼,他。他-----咋着-----报复哩,要用泥叉扎队长。哼,怕你吗?怕你就不当共产党员。好!先叫他给大家说说------你说?”

六爷攥紧两拳高高举起两臂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在这寂静的夜晚,那声音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好骇人。

书记呆住了,在场的人也都呆住了。眼睁睁望着跛着一条腿的六爷往来时的路上走去……(待续)

退潮的沙滩3、那晚六爷振臂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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