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春入秦嶺

一小時顛簸之後,車停在山腳一戶人家前。

蹲坐的老者端著青花老碗正埋頭吸啜被紅辣椒油遮掩的熱氣騰騰的湯麵,許是外人較少,看到我們,他和旁邊的家犬都是一臉莫名的詫異和警惕,待到我們說出請他幫忙看車和掏出五元錢的報酬時,他才明白過來,匆忙要咽入口中的食物,口齒含混的熱情邀我們去他家裡吃飯。

辭別了老者,我們徑直向山中走去。這是秦嶺北麓一個僻靜的入口。

秦嶺西起甘肅內,東到河南西部,長約1500公里,宛如一條蜿蜒遊走的巨龍。它曾是在長安建都的王朝所倚重和供奉的龍脈所在,它的腳下埋葬過無數歷史上顯赫或平凡的的人類先輩,作為中華文明和人類進步的見證者,曾經滄海桑田的它顯然見過太多的世事變遷和朝代更迭,卻只是笑看滄桑,偶爾借風的呼嘯發出些不屑的笑聲罷了。

《溯史行吟》——春入秦嶺

進山的小道雨後未乾,狹窄的土坡踩上去溼滑而柔軟,空氣中瀰漫著雨後的泥土氣息和植物吐露的新鮮氧氣,冷澈甘甜的空氣嗆的已習慣城市渾濁氣體的肺部一陣痙攣,咳嗽連連。

眼前陡峭的是大約40度左右的羊腸曲徑,窄的只可容一人碎步而行,頗有些雜技演員的走鋼絲感覺,不過雖然旅者們都左擺右晃,搖搖欲墜,卻依然嬉戲追打,不是膽量超群、視死如歸,只因為這路雖陡雖窄,卻是依著一條淺淺的溪流,掉下去最多溼了鞋子,全無生命危險。

過了陡坡,青石劈鑿的路略略的寬了些,兩旁的景色也驟然轉換,數棵高大蒼拙的柿子樹彷彿散漫的臥龍般扭曲盤旋著把翅爪伸向天空,粗獷的枝幹上裂痕斑斑,如同披著威武的鱗甲。旁邊的燈籠樹識趣舉著還未凋落的蒴果,彷彿帝王旁邊不知疲倦的宮人,只是偶爾不耐煩的抖抖還未長出葉芽的禿頭。遠處成排列隊的白楊樹筆直挺立,雖然同樣沒有吐芽,但是樹幹上泛出的隱隱青色顯示著它正集結著所有的生命力量等待著新生的到來。眼前唯一的綠色只有腳下不知名的野草,淡綠、嫩綠、淺綠、深綠等斑駁慘淡的糾纏著,還有數朵花骨朵間雜其中,才讓人想到已是春季。

《溯史行吟》——春入秦嶺

同行中的一人開始抱怨起來,埋怨這無景可賞的僻壤,埋怨大家把他從溫柔鄉中吵起,看到沒人理他,順手撿起一段枯木抽打身旁同樣無趣的藤條。其餘人只是向前走,各自隨意瀏覽著。爬山的樂趣在於過程,也在於終點,但是如果只為了到達終點而忽視過程的樂趣,那是遺憾的,但是刻意的尋求過程的樂趣,同樣也是無趣的,如同人生充滿了甘苦,才給了耄耋躺在大樹下的搖椅中回憶的歡樂,而曾經的苦也早已轉為彌散不消的甜味。

走了約十餘里,前邊突兀著一塊將要遮天蔽日的船帆型巨石,密密麻麻的青苔綠藤覆蓋下隱約有字,露出的幾部筆劃頗有氣勢。所有的人都來了精神,一邊攀爬而上賣力的扯著藤條、擦拭著青苔,一邊議論著可能是什麼字,會是哪個朝代的聖哲留下來的,更有甚者精確的猜測也許是王羲之或者柳宗元、韓愈等書法大家的墨寶。終於,直徑約一米的第一個大字全部顯現,是個筆走龍蛇的“封”字,於是大家又激烈的猜測辯論可能會是哪首詩或詞裡的句子,不過第二個字的出現讓大家不再堅持剛才的猜測,因為是個“山”,待到第三、四個字“造林”出現時,大家都樂不可支,原來一頓忙活只是替林業部門去除了覆蓋在“封山造林”口號上的雜草積塵。

《溯史行吟》——春入秦嶺

轉過陡立的巨崖,太陽從群山的罅隙間傾瀉,約數十米的開闊空間讓一直在狹路穿行的旅者感到無比的空曠。

燦爛的光線灑在身邊的竹林,竹葉被光線穿過,變的鮮嫩透明,讓人忍不住想如同熊貓一樣去咀嚼品嚐,在陽光的撫卹下,就連竹杆也似乎成透明的鮮脆欲滴。隨手拈下一片竹葉放在鼻前,那綠色的生命氣息立刻直達心扉,清香、甘澈、微甜,終於我忍不住誘惑,成了嚼食的熊貓。

穿過竹林,松林中幾隻灰色的小松鼠正歡呼雀躍,待見到我們,立刻一蹦三躥,再也找到了蹤影。許是松鼠驚惶的感染,幾隻在不遠處隱藏的野雉撲騰著翅膀、尖叫著飛去,想要去追,兩條腿卻哪裡能趕上這些“飛行軍”呢?

走在茂密而蔥鬱的松間,聞著松樹特有的氣息,聽著一旁潺潺的溪水,不由想起也曾在秦嶺隱居的王維,莫非王維也在此觸景生情而作《山居秋暝》?

王維,字摩詰,河東人氏,少年得志,二十歲便考取進士,奉使出塞,前途錦繡,但是公元755年年安史之亂的浩劫卻使這個多情多才的詩人逐漸走上了明哲保身、遠禍自全的道路,根據記載,王維曾被安祿山擒獲,為了逃避叛軍授官,他自殘身體,服藥瀉痢,先後被囚於長安菩提寺和洛陽普施寺中,卻還是被封官加爵,等到唐王朝平定叛亂,他又由於曾經被叛軍授官而下獄問罪,後來因被囚時參加安祿山的凝碧池宴會寫過的《凝碧池詩見意》的詩中表露的對唐王室的懷念與忠貞,而被唐肅宗特赦,最後官終右丞。

在開元二十八年(740)到天寶三年(743),王維一方面對政治的腐敗感到無望,一方面因為幼年時母親的影響而醉心佛教,先隱終南山,晚年又在陝西藍田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就是在終南山隱居時的作品,一念及此,不禁追古撫昔,恨不能常拜左右,得作門下走狗,偌能與先賢把酒詠詩、枕流漱石,真是人生的大幸。

《溯史行吟》——春入秦嶺

耳旁聽見有人提議挖竹筍,於是樹枝、小刀、鑰匙紛紛上陣,個個滿頭滿臉的汗,滿手滿身的泥,幾乎掘地三尺卻都一無所獲,不過有不專心的人卻窺見從松林、竹林外透過來的一團豔紅,於是喊著“桃花、桃花”的撲過去。

穿過鬆林,眼前又是豁然一亮,峭壁上的野樹野草叢中宛如豆蔻女子般妖嬈可人的數組野桃花正鮮豔的綻開,便有耐不住貪心的女子攛掇慫恿著為博紅顏一笑的勇士攀爬採擷,歷經不大的艱險後,一大枝豔麗的桃花就在風中飄落,於是年輕女子笑了,愛情的勇士也笑了。

“迎春花、迎春花!”捧著桃花嗅著的女孩忽然又歡叫了起來,順著手指處,果然又有一片嫩黃的迎春花正在一片更陡的崖壁上招搖著枝條,苦笑的勇士繼續冒險,以期搏得心上人的嫣然一笑。

天漸漸的暗了下來,雖然只是下午五時,但是巍峨的山峰早已擋住了太陽,於是盡興的隊伍原路折返。

回到車前,看車的忠厚老漢披著老棉襖靠在門框上,眯縫著眼跟著收音機哼秦腔,見到我們如釋重負的打著哈欠,笑著讓去家裡坐會。疲憊的人們婉拒了他的盛情。

夕陽下,想起老漢憨憨的說:山裡又沒有什麼好玩的,幹嗎非要往裡邊鑽,城裡多好呀,高樓大廈!每個人都忍不住偷笑,倒不是笑話老者,而是難以跟他說明白這個道理。錢鍾書先生的《圍城》說“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事雖不同,理卻相通,吸引我們的永遠是不瞭解和得不到的,其實不論城裡城外,箇中滋味,自己品啜就是了。

完稿於2005年5月

後記

掐指算來,這已是12年前的文字,當時我正當青春,稚嫩拙糙的文筆中掩不住隨處的張揚和故作老成的用詞。發表前,本想提筆修改,以符合現在理應沉穩一些的年紀。但,略想想,還是原文發吧,畢竟,這是我的青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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