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浮生六記》裡的快哉


沈復《浮生六記》裡的快哉

性情“快哉”

多情重諾,爽直不羈。大家讀沈復《浮生六記》文字時記住這八個字,就能理解,他為何放任悲劇的發生。

性情使然。他更像曹雪芹,而芸娘就是脂硯齋。所謂一個是曹衣出水,一個是吳帶當風。

藝術人生,知己之愛,豈能俗眼衡量。正如,文學家總偏愛項羽而非劉邦,性情相通罷了。不能以沈復事業的失敗,來定他人生的失敗。若此,百無一用是書生何解。

我特別能理解沈復的做法,文人看待世界的角度,本來就與普通人不同。

他們在現實世界裡放逐自己,才會在藝術世界裡昇華自己。

我喜歡的作家李白(三次倒插門,也沒拯救了自己的人生)、曹雪芹(賒酒喝,女兒都餓死了)、郁達夫(為了一組好詩,毀家離異,漂泊東南亞)。文人,本就該清貧,但是一定要得到社會的敬意!

他們用自己一個又一個不幸,為大家奉獻一部又一部經典。

若沒有李白的窮大方,就沒有“千金散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將進酒》。你儘可以說芸孃的可憐,但沈復若不是遇見芸娘,絕不會留下這千古名篇。

而芸娘懂他,所以一切都值得。泰州冒闢疆與董小宛,亦是如此。

自古以來,沒聽說暴富的文人。只有顏回名言: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想發財不要走文學的道路。莫言與馬雲永遠不能這樣比下去。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清趙翼《題遺山詩》)。國家遭遇風霜,飄搖不定,詩人才會有素材,而且感情才會激昂亢奮,詩歌是激情的產物,如果一直是安定的生活,詩興是會被磨淺的,必須是極度的憤怒,極端的情感,才會有極好的詩詞。

很大程度上,文學家最愛的是他自己的作品。李白愛他的才華超過他三任妻子,曹雪芹愛他的才華超過他的女兒,沈復愛他的才華遠超過芸娘,郁達夫愛他的詩詞也超過妻子——杭州第一美女王映霞。

換句話說,他們不過最愛他們自己罷了。

作家是無路可走的最後一條路。你儘可以說網絡作家賺了一些錢,但那只是千分之一的賺錢,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作家靠寫作和稿費是活不下去的。北京一套房子700萬。一般文人一輩子也沒能力買一套。而房地產開發商,他們的金錢帝國哪是文人可以想象的。

名利雙收的作家並不多,名利雙收的不一定是真作家(留名千古)。現在只有國家級、省級以上專業作家才會拿俸祿(很低),相比財政廳、稅務廳等部門的收入差距甚遠。市級作家都是業餘時間創作(文化局、文聯有專業作家,但也很少),他們都有自己的主業,基本沒有地方作家靠稿費養活自己(買房買車)。

文學創作的人都是發自內心的喜歡。李白、曹雪芹、沈復沒有稿費照樣寫。因為愛己才華,所以不吐不快。

芸娘不過是另一個晴雯。一個人是一個矛盾綜合體,不能用極端來說,她的存在其實都是合理的安排。

這世界上沒有僥倖這回事,他們的相遇就是最好的安排。

一個人不可能永遠的好,也不會永遠的壞。

他們是鮮活的生命,時刻在變化。


沈復《浮生六記》裡的快哉

意趣“快哉”

沈復的文字水平在《幼時記趣》最見功力,這一段入選中學課本,實際上也最能代表沈復的對於生活的理解,唯有“意趣”二字:

餘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於空中,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衝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

餘常於土牆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hè山溝或大水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餘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一驚。神定,捉蝦蟆,鞭數十,驅之別院。

同樣的意趣,也可從一件小事情中可以感受到:“午後交卷,偕緝之納涼於紫雲洞,大可容數十人,石竅上透日光。有人設短几矮凳,賣酒於此。解衣小酌,嘗鹿脯甚妙,佐以鮮菱雪藕,微酣出洞。”《幼時記趣》只是集中描述他對生活的意趣,而這一段是從無意間感受到交卷後的快樂。這樣熱愛生活,對世界充滿意趣與童趣的目光,是這本書最為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但最吸引人的,乃是他對於弱小、渺小的生命,總是投入巨大的情感。這是他寫作成功之處,也是一個作家必備素養。特別是對於芸孃的描寫,讓他這本書的價值超脫一般遊記。

在《浪遊記快》遊記章節,他的才華是一般的。只是一味的鋪陳記錄一些景點的名字,而無自己的意趣,實在是高級流水賬而已。與柳宗元的《小石潭記》、蘇東坡的《赤壁賦》、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差距深遠,更不談遊記專家徐霞客了。

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從沈復遊覽西湖,對於蘇小小的評價,可以看出她對於妓女的態度——看不起,他眼中小家碧玉的芸娘才是值得深愛的。他也曾狎妓,卻只點喜兒一人,因喜兒像芸娘,自己也寂寞,看到美景想得一人分享而已。與沈復不同,同行的妹婿,每日換新人,且一次點多人。他很不能理解,常常勸他納妓為妾,斷絕花心。從這件事中,可看出他對於情感的主張,要專一而杜濫情。對於蘇小小的看法,固然有沈復士大夫階層的侷限性,卻是他跟歷代文人不同的一個地方。不過,我的想法也跟沈復一樣,那麼多英雄好漢不去修墓,偏偏對於一個妓女如此重視,千古未有哎!

沈復《浮生六記》裡的快哉

真愛“快哉”

在描寫芸娘這個人物時,他達到了一種高度,顯示了他獨特的敘述天才,細緻入微的表達,客觀的視角,主觀的敘述。內心的歡喜與憂愁,就在普通的日子裡汩汩流淌。

沈復妻子陳芸是其表姐,比沈復大十月,其美麗聰慧,刺繡吟詠,無所不能。沈復愛其才貌,非其不娶。洞房花燭共讀《西廂》,情同知己。自此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品文論詩,彼此欣賞。這種“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知己之愛,讓多少人羨慕不已。這一過就是二十三年,不枉此生。

沈復必定愛讀《紅樓夢》,而把陳芸當作林黛玉,自比賈寶玉。曹雪芹寫了一群女性,沈復只專注於一人。

他用上帝的視角,回顧一生崎嶇與坎坷,也將之看作他人生的財富。

一切生活過往,不過成為了他書中的註腳而已。於世間凡塵,他不過如《紅樓夢》裡的一塊石頭而已,遊歷人間,尋找喜樂與哀愁,體會人間的繁華與落寞。

而今,許多讀者仍為沈復的不會做官、經商,而無法保護他的女人譴責他。

其實,於其妻芸娘而言,與沈復的相遇實則是一種無上的幸福。倘若,與那些會高官、富商結合,可能芸娘會活到九十九歲,但不過行屍走肉耳。唯其遇見沈復,她的生命才綻放出最美的芳華。生命,不在於長度,而在於厚度。

這在芸孃的遺言中可以感受得到: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

芸孃的幸福,在於遇見懂她的沈復;而沈復的幸福,也在於娶到一位不苛責他“封妻廕子”的芸娘。以夫君志趣,為己志趣,激賞夫君才華。在婚姻道路上,沈復破除男尊女卑,平等對待,不再為無盡物質而索取,只為精神愉悅而存在。這樣的神仙眷侶,可謂世間少有。

正因有超然於世的想法,芸逐漸失歡於公婆,夫妻幾度受逐於家庭。這期間固然有弟弟、弟媳婦為爭家產,撥弄是非、蓄意陷害以及小人落井下石等因素,但最本質的原因還是他們夫婦二人超然於世的個性作風與封建禮法相沖突。

以家長和傳統的眼光來看,沈復就是一個“不思進取”,而陳芸是助紂為虐。

這悲劇之原因,不過因為芸知書識字。女子無才便是德,芸卻是才女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最後弄巧成拙。這悲劇之原因,還因她太愛美。她見了一位美麗歌伎簡直髮痴,暗中替她丈夫撮合娶為側室,後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而陳芸終因此而血疾頻發不止,魂歸一旦。

快樂生活的23年中,沈復必定會受到世間俗人的責罵與鄙夷,諸如“懶散閒人”、“混世魔王”、“不肖子孫”等。然而,若真遂了俗人的心願,又怎會有才情四溢的沈復,不過多了一個高官、富商而已,於世間又有何意義。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何必相互為難。做官的就好好做官,經商的就好好經商,為文的就得有個文人的氣節與清高,各行其道,各盡其職。你不苛責我,我也不苛責你。在這個精彩世界,各自好好生活,豈不樂乎。

縱觀全書,只留“快哉”二字。得一知己快哉,遊山玩水快哉,功名利祿皆拋快哉。人生不過一場大夢,看官不必認真,只需行樂及時而已!

-作者-

作者簡介:嚴勇,文學碩士,主攻唐宋詩詞的整理與研究,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全國青年作家班第三期學員。已出版文史集《泰州史話:運鹽河邊的城市》,散文集《讀書旅行》。公開發表文章二百餘篇。《泰州晚報》專欄作家、唐詩宋詞古詩詞(tcgsc8)專欄作家。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