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綠皮書”可拍不好黑人電影


看“綠皮書”可拍不好黑人電影


斯派克·李有點生氣。

雖然在昨天的奧斯卡上,他拿到了最佳原創劇本獎,但在頒獎禮後臺一邊喝酒一邊接受採訪時,他幽幽地說了一句,

“每次有一個人給另一個人開車,我就會輸。”

大師不愧是大師,諷刺一步到位。他說的開車梗得追溯到1990年了,那一年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是摩根·弗里曼和傑西卡·坦迪主演的《為黛西小姐開車》,如果你看過《綠皮書》了,可以理解為它不過是《為黛西小姐開車》的膚色翻轉版。

也是在那一年斯派克·李拍出了自己導演生涯的最佳作品《為所應為》,把種族問題設置在了紐約布魯克林的一個小街區之內,有人評價《為所應為》是“看過之後你就知道種族問題為什麼會發生,而且永遠無法解決”。

但就是這樣一部電影,在那一年的奧斯卡上只提名了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原創劇本這兩個小獎,最後還空手而歸。以至於將近30年過去了,斯派克·李還對《為黛西小姐開車》耿耿於懷,前段時間提到它時還是十分不屑。

“那年拿了奧斯卡的那部電影,《為黛西小姐開車》,現在根本沒人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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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對《亂世佳人》這樣的影史經典,斯派克·李也不怎麼看得上。

《亂世佳人》講的是南北戰爭期間的故事,裡面有一個經典的黑人保姆角色瑪格麗特。她性格寬厚溫和,勤勞肯幹而且和主人相處愉快,全程見證了主人忠貞偉大的愛情故事。

扮演瑪格麗特的黑人女演員哈蒂·麥克丹尼爾得到了那一年的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她也是第一位拿到奧斯卡獎的黑人女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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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諷刺的是,由於種族隔離制度,最初她甚至被禁止去亞特蘭大參加頒獎典禮,後來破格允許她到現場,但也只能和她的白人經紀人坐一張二人桌。

現實即便如此殘酷,但那個年代涉及種族問題的電影全都避而不談,殘酷的奴隸制被淡化甚至美化。用社會學者凱特·米麗的話說,“公眾輿認為黑人和女人具有相同的特性:安於現狀、聽從命運的安排、掩飾情感”。

斯派克·李第一次看到《亂世佳人》是在高中,當時班級組織同學集體去看電影,但看完電影他發現根本沒人討論當時的歷史背景,也沒有人在意那些黑人的刻板形象,所有人都在說“它是不是很偉大”。

斯派克·李可不這麼認為。

另一部給他很大沖擊的種族問題電影是《一個國家的誕生》,那時候他已經在紐約大學學電影了,看完電影之後,所有人又是在讚美 D.W.格里菲斯,電影裡的社會和政治暗示同樣沒人理睬。要知道那部電影是在給3K 黨唱讚歌,“它可是要為黑人被屠殺負直接責任的,沒人在意。”

好萊塢早期電影裡,黑人的形象就是這樣的走極端,要麼默默忍受一切、溫良恭儉讓,要麼宣洩情緒、極端暴力,那個時期電影主創清一色的白人班底,他們心裡清楚這種電影拍出來就是給白人看的。為了取悅白人,黑人自然就得扮演點功能性的角色。

那時候斯派克·李就已經下了決心,他要做的不是瞭解更多真相,而是把它們講出來。

所以到了《黑色黨徒》,斯派克·李把這些電影一鍋端,從電影技法上給了這些影史經典狠狠一擊。開頭就用了《亂世佳人》的素材,後面直接黑了《一個國家的誕生》。

不過歷史總是很相似。《黑色黨徒》被看作是他的回春之作,在戛納拿到了評審團大獎,但時隔將近30年,他兩次輸給了同樣講種族問題的對手。

在後臺臺口聽到頒獎嘉賓念出最佳影片是《綠皮書》後,斯派克·李沒有鼓掌,轉身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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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臺下的喬丹·皮爾也沒有給《綠皮書》鼓掌。

喬丹·皮爾是《黑色黨徒》的製片人,去年他靠著《逃出絕命鎮》爆冷拿到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

這個獎今年恰恰也歸屬了《綠皮書》,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最佳影片。

喬丹·皮爾來自 biracial 家庭,父親是黑人,母親是白人,從小他就面臨著種族身份認同的障礙。他在《逃出絕命鎮》裡用恐怖片的方式巧妙處理了黑人和白人身份對調的問題,而他的新片《我們》單看預告片恐怕是更黑暗的。

所以對《綠皮書》這種 happy ending 大和解的電影,他自然也是看不上的,估計他和斯派克·李一樣,對《為黛西小姐開車》也沒什麼好感。

如果放在30年前,《為黛西小姐開車》其實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電影中摩根·弗里曼扮演的司機霍克,靠著自己的淳樸善良,一步步感化了脾氣古怪的僱主黛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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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黛西小姐開車》得獎的那一年,摩根·弗里曼同時提名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他在那部以白人上校為主角的《光榮之路》裡演一個掘墓人,不過最後拿獎的是同一部電影裡的丹澤爾·華盛頓。

那時候摩根·弗里曼和丹澤爾·華盛頓扮演的這些堅忍自信的黑人大叔形象,算是為黑人社群找到了遠好於過去的形象依託,這比當年那些靠著白人的幫助才敢反抗的黑人電影已經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從《為黛西小姐開車》開始,白人導演拍攝的種族問題電影,開始走上一條以僱傭關係驅動種族友誼的創作模式,即黑人白人長期接觸,黑人感化了通常是種族主義者的白人。

用《紐約時報》評論家 Wesley Morris 的話說,“從廢除種族隔離,到相互融合平等再到真正的友誼,都是通過服務條款來規定的。”

每一次只要在電影裡處於這種關係的白人得到了黑人的救贖,學院就從不吝惜自己的肯定,《殺死一隻知更鳥》、《烈血大風暴》、《弱點》、《相助》這些電影概不例外。

但像斯派克·李這樣在《為所應為》裡,用夏天中最長最熱的一天,來影射逐漸升溫的紐約種族問題,卻根本得不到學院的待見。以至於2016年他在奧斯卡都拿了終身成就獎,但直到今年他才得到了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小金人。

但還是在最後敗給了“一個人為另一個開車”的《綠皮書》。

其實斯派克·李並非是針對《綠皮書》的導演彼得·法雷裡,他說了“我願意恭喜彼得”,只是30年過去了,學院在講種族問題的電影上還是這麼保守,哪怕外部政治環境的改變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學院還試圖在電影裡找尋歲月靜好,天下大愛。

而斯派克·李想說的恰恰是,我們並不總是能和平相處。

甚至更讓人不舒服的是,《綠皮書》雖然改編自真實事件,其實也只是借了個殼子。現實中 Don Shirley 和 Tony Lip 在南方的巡演長達2個月,所遭遇到的危險也遠比電影中呈現的多。

那本《綠皮書》在整整三十年裡,讓整個美國的黑人族群能在每一個州旅行時,都有機會躲避可能的歧視和風險,這可不是維果·莫滕森在電影裡拿著擺擺 pose 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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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綠皮書》獲獎對於黑人創作者來說不算太高興的事,但講和解總歸比讓白人導演來講苦難來的舒服一點。

今年奧斯卡《寵兒》提名最多但只拿到了最佳女主角,1998年白人導演喬納森·戴米也拍過一部叫《寵兒》的電影。

電影女主角是脫口秀女王奧普拉·溫弗瑞,電影裡她是黑人奴隸出身,為了不讓女兒走上和自己一樣的悲慘道路,直接把女兒殺死了。

《寵兒》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Toni Morrison 的同名小說,電影從思想性上和小說相去甚遠,而小說有一個重要命題是黑人的主體性和身份構建。

好在現在黑人不必在這樣充滿苦難的作品裡尋找主體性了,因為他們已經有了《黑豹》這樣的超級英雄電影。

不管國內如何吵著說《黑豹》提名奧斯卡是多麼的政治正確,但《黑豹》呈現的其實是黑人民權運動的鬥爭史,黑人能在其中尋找的是種族文化認同和自信力。

單從電影製作本身,《黑豹》的主創團隊是清一色的黑人,這在好萊塢也是具有開創性的。為了真正撐起電影裡的瓦坎達,他們從古來非洲的很多文明裡挑選各種元素組合在一起。

甚至電影原聲帶裡 Kendrick Lamar 的歌詞就能體現出來強烈的泛非主義,這次奧斯卡上《黑豹》一直宣傳的“非洲未來主義”美學也獲得了最佳藝術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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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至今,非裔美國人中的影院觀眾上漲了27%,而白人觀眾中的影院觀眾同期下降了21%,這才有了《黑豹》拿下2018年北美年度票房冠軍,也才有了《黑色黨徒》創造斯派克·李近幾年作品的票房新高。

黑人能在電影院裡看真正自己人的電影,誰還要為那些粉飾溫情脈脈的電影買單。

雖然又一次沒能在奧斯卡上如願,斯派克·李倒也還是要繼續講黑人自己的故事。他將和《黑豹》的主演 Chadwick Boseman 合作一部 Netflix 的新片,講一群非裔越戰老兵回越南找同伴和黃金的故事。

很多人都知道 Chadwick Boseman 當年能去牛津大學上暑期表演班的學費,是丹澤爾·華盛頓替他付的,而丹澤爾·華盛頓能成長為成為黑人社群的標誌性人物,和他當年主演的那部 Malcom X 的傳記片《黑潮》密不可分,那部電影的導演正是斯派克·李。至少黑人社群內部創作的傳承,一直在繼續。

而也許就像斯派克·李說的,《綠皮書》也會成為一部沒有人看的電影,就像《為黛西小姐開車》一樣。畢竟白人拍給白人看的黑人電影,總會過時的,這一次應該不用再等上30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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