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夏天?

我即将上市的新书《无尽之夏》,书写一代人的青春与离愁。六个好友,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有的秘密。这是一场荷尔蒙之旅,自我救赎之旅,目击历史之旅,更是一场绚烂而残酷的成人礼。这是青春期的最后一夜,成人礼的最初一夜。这一夜之后,我们的命运如同射往不同方向的箭。但是,无论时隔多久,我们都会记得那个无尽之夏——除了年少的莽撞和无所畏惧,还有我们无法重来的赤忱友谊。

岁月蹂躏了每个人的肉体与灵魂,我们都变成了各自厌恶的那种人,面目可憎,比面目可憎更可憎的是面目模糊……但我有幸记得,在那个“无尽之夏”,我们曾经不为人知地做过一回英雄。

我们成长过的青春与记忆,跟我们安身立命的现实绝不割裂,而是血肉相连深入肌理。每个出身在这个年代的人,都有着相似的情感与困惑。这就是《无尽之夏》,既有悬疑、谋杀与诡异之旅,也有少年们的苦闷与无尽想象,更有上海与中国的奔腾年代。

故事简介

1997年,香港回归前夜,上海苏州河畔一所中学年轻的女教师失踪。十六岁的我是女教师最喜欢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时值本市连环命案多发,我断定老师遇到了同一个凶手。一个更大胆的推测是,我甚至曾与凶手正面相遇……我排除万难带着一伙“问题学生”去崇明岛拯救老师。四个男生,两个女生,各自面临不同的青春困境,初次结伴远行,穿越野蛮生长的上海,渡过寥廓的长江口,登上中国第三大岛,前往大海与滩涂下的白骨墓地,前往台风登陆的黑夜,也涉身于一段三十年前的历史悲歌……

此时,同行的一个女孩又失踪了!凶手究竟是谁,为何如影随形?大岛是否永无止境,少年们能否阻止杀戮?

1997年的夏天在油污与风暴中破晓,并长久地留驻在一群生命中。

《无尽之夏》 选读1

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夏天?

我的小学与中学死党俞超说答案是YES。俞超的爸爸是一艘万吨远洋货轮的大副,造访过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爪哇岛,黑暗奴隶之乡的东非海岸桑给巴尔,高更自我放逐的伊甸园塔希提岛,辽阔湿热的亚马逊河,直达南美内陆马瑙斯港的莽莽雨林……赤道贯穿的国度,除了夏天,没有四季。乌木般黝黑的少女袒胸露乳,浓烈的肉桂香味环绕整座大岛,红树林沼泽中的白骨忽隐忽现,汗味、尸臭与果香混合的气味让鼻腔高潮。真正的无尽之夏。

那一年,我十六岁,在北纬31度的中国上海,距离赤道还有3440公里。

黎明之前。卫星照片下的长江三角洲最东端,突出成三角锥形,刺向黑色混沌的大海。灯光闪烁成巨大的环。黑丝带如长蛇蜿蜒而过。一边密集喧嚣,一边空旷寂寥。唯独长蛇中间的转折部,生长几栋彻夜不眠的摩天建筑。对面栖息着十九世纪以来诸多帝国的遗产。星星点点的光,犹如八爪鱼的触角,粗糙而凌乱,旺盛而蓬勃,像淤泥里长出的赤道雨林,即将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光芒万丈。

我看见,你像X光射线,像航空炸弹,砸碎飘着煤屑的星空云层,穿破苏州河畔火柴盒楼房。六楼正在梦见狮子。五楼挑灯夜战,九筒与一索齐飞,红中共白板一色。四楼的老妇人午夜梦回,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三楼天花板下,是我家。天蒙蒙亮。我从棕绷大床上爬起,挤爆一颗新鲜的青春痘,浓烈酱汁喷射到镜子上。床头有尊石膏像注视我。挂历上的6月26日、27日、28日被红笔画了圈,写着“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政治”。残酷的中考刚结束,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打开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新闻:“1997年6月30日,北京时间上午六时整,香港回归倒计时最后一天。


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夏天?


妈妈给我做了早饭,煎蛋、泡饭还有腐乳。她将一支竹笛交给我,中间拆开,分成两截,布袋子包好放入书包,今天要上台表演。妈妈让我放轻松,勿紧张。她还说,最近晚上不安全,务必早点回家。

我坐了三站公交车。我们学校后面是苏州河,对面是上钢八厂与国棉六厂。穿过“普天同庆,喜迎七一”的横幅,全校师生集合,响彻嘹亮的运动员进行曲,仿佛做第六套广播体操,让我直起鸡皮疙瘩。升国旗,奏国歌。校长上台讲话,历数鸦片战争以来百年屈辱,而今一朝雪耻。校长声情并茂地回顾学校五十年的光荣历史,却没有展望未来。过完这个暑假,我们学校会被拆除,夷为平地,全体师生转移到另一所中学,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涯。幸好那时我已毕业。末代校长想借庆祝香港回归来一次绝唱,尽管谁也无法阻止推土机。

下午,文艺汇演开始。预备班和初一表演《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唱祖国》《男儿当自强》《勇敢的中国人》。初二有四个女生,拎着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弦乐四重奏《梦驼铃》。我凝视台上拉大提琴的美丽少女,手心里紧攥笛子,心想自己就要出大洋相了。

聂倩带我去候场。她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二十五岁,亮晶晶的嘴唇,刷长了睫毛,发型像那年流行的王菲。她穿着红色连衣裙,胸前佩着香港回归的徽章,齐膝裙摆下洁白纤细的小腿,中跟凉鞋暴露踝关节与脚趾,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以后的二十年,她这番打扮与妆容,在我心中犹如三维投影存盘拷贝,历久弥新。

大喇叭响彻我的名字,表演曲目《东方之珠》,没有比这更应景了。我像个木头人上台,下午四点的太阳晒在脸上,我却迟迟没有吹响。操场上几百号人喷出噪声,像两千万只蚊子嗡嗡飞舞。聂老师弯腰上台,问我还在想中考吗?是,我几乎考砸了,分数未知,前途未卜。聂倩抢过麦克风清唱:“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我的嘴巴与手指像巴甫洛夫的狗胃分泌出旋律。老师站在我背后,像演唱会的和声。最后一个音,我吹破了。聂倩为我鼓掌,露出白白的牙齿。文艺汇演完毕,全体解散。1997年的暑假开始了。

操场重新变得空旷。我看到了俞超,他晃着圆珠笔,横在嘴唇上做吹笛状,此时无声胜有声;白雪托着下巴做花痴状,她发育得过分成熟,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宛如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小犹太恰好相反,几乎还没发育,戴着硕大的眼镜片,镜架链子挂在脖颈上,我们从不叫他真名,只叫他“小犹太”;阿健姗姗来迟,叼着火柴棍,衬衫上有几道破口,牛仔裤的洞却是自己剪的,他说路上碰到三个仇家,在国棉六厂门口干了一架。

以上,都是我最好的同学。我们五个人总是一起行动。聂老师也留下了,她说要请我们去南京路吃美式牛排。没人会拒绝老师的好意,更没人会拒绝牛排。聂倩给我和小犹太家里打电话,免得家长担心。至于俞超、白雪和阿健,要找到他们三个的家长可不容易。

我们坐公交车再换地铁。那年只有一条地铁线。我们抢到座位给老师。到了人民广场,太阳仍未落山。博物馆已建成。大剧院还没造好。人民大道洒满夕阳。颗粒极粗的大屏幕直播香港的画面。

南京路中百一店隔壁的美式牛排,聂倩预定了二楼靠窗位子,可见华灯初上的风景,步行街竖直的霓虹招牌,恍如身在香港。我只能看懂菜单标价。俞超不慌不忙,点了前菜和蘑菇汤,还有菲力牛排。其他人由老师帮忙点了,她清楚每个人的口味,七分熟还是五分熟。她给自己点了一份烤银鳕鱼。白雪要了一大瓶可口可乐,幸好这是美式牛排,不是对面的法式西餐厅。阿健和小犹太还不会用刀叉,聂倩手把手教会了他们。聂老师举起杯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即将初中毕业,各奔东西,但她会继续喜欢我们五个人。

俞超代表我们五个人说,我们会永远喜欢聂老师的!他又说,早上他跟妈妈通过电话。今天香港下了一整天暴雨,但妈妈还是会去维多利亚港看烟花。三年前,俞超的妈妈移民去了香港。据说今年烟花特别多。

“国家领导人都到香港了吧?”小犹太托了托眼镜架,“听说英国王储也来了。”

白雪插了一句:“王储都来了啊,戴安娜王妃来了吗?”

“戴安娜跟王储离婚了!”我关心国家大事,所有早报、晚报都不放过,“她现在有个埃及男朋友。”

“英国王妃怎么会有埃及男朋友?不过看面相,人中太短,命不会好。”白雪最爱给人算命。小犹太向她翻了翻白眼。

“别吵了,今天大家都在说那桩大案子。”俞超舔了舔嘴唇上的黑胡椒,嗓音像滋滋作响的牛排炭火,“有谁还知道更多?”

1997年,上海发生过两桩系列杀人案件。第一桩发生在春天,五角场、江湾等地,多名深夜独行的女子遇袭。满城风雨,众说纷纭——凶手有一把大榔头,专砸女人的后脑勺。另有一说,凶手骑着摩托车,如同恶灵骑士飞驰在黑夜,目标是一百个长发披肩的妙龄少女。案子迅速侦破,远没有传说那么神乎其神,只是一个外来人员的系列抢劫杀人案,民间俗称“敲头案”。

第二桩发生在夏天。六月中考前夕,我妈禁止我看电视新闻,吩咐邮局暂停订阅报纸。我每天在街边报栏橱窗前站十分钟,细细看完当日国内外新闻,亦不放过每个版的蝇头小字。社会新闻有一小块豆腐干文章,报道了一桩系列杀人案——崇明岛海岸线,接连发现三名被害人尸体。细节语焉不详,寥寥数语,云里雾里。大半篇幅呼吁市民不要轻信谣言,公安机关已成立专案组,正在加紧破案。

——《无尽之夏》首发于《收获》杂志


~周四更新选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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