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字如面》，它终于又回来了。
依然是那个清简雅致的舞台，一个人，一封信，不，哪里只是一封信。
入情深处，读信的人都不觉穿越了时空，欢喜亦或悲愤，叹息亦或眼泪，都化身成了写信的那个人，只为诚意倾诉。
听信的人也不只是在听信，是回望一段历史的崖间浪里，是跟着去品味一个人的心，一个人一生的悲喜交集。
毒Sir说，在一百档欢声笑语、插科打诨的国产综艺中，只有一个《见字如面》。
深以为然。
然而我并不想多说它在豆瓣的评分有何等之高，这个节目和它的导演又获得了多少名至实归的殊荣。
我只想和先和你分享其间的两个故事。
2.
错位。
蒲松龄。
除夕这一天，蒲松龄写了一封信，还是和神鬼妖怪有关，只不过，这是位很让人讨厌的神仙：穷神。
董勇化身为满腔怨愤无奈的蒲秀才，一上来就指责：“穷神啊穷神，我跟你是亲戚吗？热热闹闹的人家你不去，为什么偏要进我的家门？”
“你还真当我是你热恋的情人啊？”
……
一般人牢骚发完应该也就没什么下文了，可到底是蒲松龄，他又以穷神的口吻回了一封信。
赵立新演绎的穷神不认账，理直气壮回击他：“像你这么个花法儿，哪有不受穷的？”
接着还给他声情并茂唱了一首很是讽刺的脱贫歌：
“只要学抠门吝啬、一毛不拔，只要学损人利己、出乖弄巧，只要学虚伪奸诈、伤天害理……”
最后，在赵立新魔性的笑声中，听众也哄然大笑。
两人的一来一往中，一个忿忿然，却在自嘲中寻求安慰，自黑中又止不住傲然的穷书生，跃然眼前。
然而，这“致穷神”固然写的有趣，可若跟着品读嘉宾回想他这一生，再回头细细品味这封信，又让人觉得无尽的心酸。
我们都熟知他笔下的孤妖鬼怪，也多少了解一点他屡战屡败，与科举一生死磕的悲哀。
却少有人知道，在这一切背后，他有着怎样的挣扎和我执，他的肆意与拙诚，通透和天真，卑微和傲骨又是怎样的交织并融。
而这难言的一切，或许都源于他人生的错位。
是的，错位，没有什么词语比这个更能概括他的一生。
无奈的满满的错位。
3.
其实，少负才名的蒲松龄，科举路上也曾有一个很拉风的开始。
19岁那年，他“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子员”，主考官施闫章说他：“观书如月，运笔如凤。”
然而，昙花一现。
就像品读嘉宾史航说的，他就像是“一遇贤师误终生”。
他以为这科举路上，总有考官会如施闫章般的胸怀和眼光去赏识他的才情。
却不知这世上只有一个蒲松龄，也只有一个施闫章。
却不知，如许子东所言：科举要的“人才“，而不是他这样的”天才“。
他深知科场之暗黑，也完全知道怎样的文字才更讨巧，但他不肯俯就。
他怕自己若写了那样的文字会羞愧到“重衣尽湿”， “何以见天下士矣”。
他宁愿忧愤一生“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宁愿哀叹“蕊官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 !… 顾影自悲,可怜肮脏骨销磨如此!”；
都不要屈从那死硬的规则，写出自己都不忍看的文字。
我实在想不出，他在这漫长的磨折中有怎样痛苦和挣扎，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热衷功名。
刚考上秀才，人家问他以后想效法谁？
他毫不自谦，脱口就说： “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
当他年过半百仍颗粒无收，他的妻子劝他要信天安命，他却对妻子说：“你难道不想当夫人吗？”
七十岁,他才按例补了一个岁贡，因县太爷晚了些天送匾额来，他就气忿忿写信声讨，一把年纪了还一点都不淡泊从容。
可他有的不只是热衷。
因他的才名，以及长年在大户人家毕际有处设帐任教，他和诸多达官显贵也颇有交集。
比如，位至司寇又是文坛大腕的王世贞， 王世贞对他的文笔才情很是赏识，时常写信索看《聊斋》，蒲松龄感念他的知遇之情，也对王有着真诚的敬意，但那也只是因为觉得他有“无改名士风流”。
无论个人际遇如何，他从未向王世贞有过半点祈援，甚至在王屡次邀请他到家一晤，他都婉拒，唯有的一次相见，也不过是“花辰把酒一论诗”。
他的同窗好友孙蕙任职户部给事中,又曾两次出任乡试主考官。他也给孙蕙写信，但不是叙念旧情，而是味同姜桂，泼墨直陈孙蕙家人仗势欺人。
是的，他从不讳言他渴望走上腾达之路，然而他心里更有不能放弃的东西；
他更求的是“不折腰于荣利,而会心于七弦”，他更信：“古道不应遂泯没,自有知己与我同咸酸”。
生前，在人们眼里，他是个地地道道的loser。
他不只是只有那个年关难过，他一生都在穷困中挣扎。
四十多岁时，还因母亲丧事借下友人的钱无力偿还，“…..清夜时一念，身如负刺芒。”
七十多岁时，还要“挥 汗 运 陶 砖”，举家勉尽其力，才盖起一座像点样的房子。
他做了四十余年的教书先生，学生们都差不多和他一样，只能在骨感的现实中对天嗟叹，一件在俗世中可称道的东西都没有。
但他比谁都自居使命，他常常说：吾儒者。
他痛感世风日下：“华者多, 朴者少, 黠者多, 醇者少”，他做《省身语录》，说“今日表扬善德, 以志不朽, 非 余之责而谁之责哉!”；
他言出必行，对亲朋相邻都至诚至情，以致于友人说他：实为名教之干城；
他总是悲悯他人，不仅在《聊斋》里讽喻现实，亦写下大量的诗文，记下民生之艰，与他们同哀泣共呼号；
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要为民请命，他揭穿巡抚的谎报，四方奔走把恶吏遭粮经承康利贞驱逐出家乡；
他耗了许多心血，写《农桑经》，写《茱祟书》、《草木传》，只是因为悲怜乡民们终年劳苦，又无处问医,无钱买药；
他在逝世前八个月,还留心于天文气象,亲手选录《观象玩占》，不是为看明白自己沉抑的一生，而是愿为乡民“备早涝之秋,为瞻云望岁之助”。
这是一个怎样的蒲松龄呢?
听读他的故事，会觉得若不论过人的文采华章，他好像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在人生的穷陋困窘中，他没有颜回那样箪食瓢饮，仍不改其乐的洒脱，更没有老庄那般高缈超然。
他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他也烟火气，也常常有焦虑，哀叹抱怨时运不济。
他一点都不淡泊名利，他那三千里外觅封候的功名梦，比他笔下落魄书生们的春梦还要热切。
可越看到他世俗的一面，想他这一生，越觉得更多的是可敬可佩，原谅我，和心疼。
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够对抗自己奔涌的热望，对抗无比粗粝的境遇，苦难中，仰望中，挣扎中，都始终如一坚守那自谨坦荡的君子操守，以及那，尽管是不自量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情怀？
可我不愿说他伟大，他远不是“神’”一样的伟人巨人，他只是比许多这般的人更为真实，更为纯粹。
1715年2月的一个黄昏，坐在自家陋室的南窗下，72岁的蒲松龄溘然而逝。
在生命的最终，他会想些什么呢？ 是无言以对，只能一声叹息，还是会说：也就是这样了吧，我不羞愧？
我实在无从想象。
他的人生满满都是错位，和错位中的苦涩悲抑。
然而，上天的用意总是奇妙，没有这样的错位，会他会写下那样的文字吗？会千百年后，我们仍然记得这个叫蒲松龄的人吗？
他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那是少有人理解，少有人走的路。
亦更是少有人有的尊贵。
4.
不舍。
当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谁心里不会泛起一些往事呢？
从婴幼直至暮年，从心爱的玩具到至亲之人，“不舍”的无奈与痛楚是我们最普遍的情感吧。
然而还是，一定少有人能体会西雅图那样的不舍，如山之沉如海绵延却又无法言说。
是的，西雅图，不是那个不眠之夜的城，而是它最初始的，一个印第安人的名字：西雅图酋长。
那片后来也叫西雅图的土地，从很早，从它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字起，他的祖辈们就一代代生活繁衍在这里。
1854年1月10日，他们却要被连根拔起，放逐到贫瘠荒凉之地，因为，白人们的首领说，他们要买下这土地。
在白人的枪炮下，彼时的印第安人已残存无几，西雅图酋长只有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那天，他给白人的首领写了一封信。
这是一封无比优美又充满哲思的信，待赵立新深情而郑重地读完，我只有沉默，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西雅图酋长写到：
“有人从华盛顿捎来信说，你们想购买我们的土地。
但是，土地、天空、河流，怎么能出卖呢？
这个想法对我们来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就跟没人会说新鲜的空气和粼粼的水波仅仅属于我们而不属于别人一样，又怎么可以买卖它们呢？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对我的人民来说都是神圣的。
哪怕是一根发亮的松针，一粒海滩上的沙子，一片林中的雾霭，一颗清晨的露珠，一只鸣唱的小鸟，所有这一切，在我们人民的记忆和现实中都是神圣的。
芬芳的花朵是我们的姐妹，麋鹿、骏马、雄鹰是我们的兄弟，山岩、草地、动物和人类都属于一个家庭。
大河小溪中闪闪发光的不仅仅是水，那也是我们祖先的血液。”
他写的…..好美，可是他笔下的家园越是美丽，越是让人悲伤不能自抑。
是多么爱，深情到无法言说的爱，才可以每一个字符，从雾霭到沙粒，从清晨的露珠到发亮的松针，广阔的，细微的，都那么美那么纯粹。
这是与他们真实如生命般的土地，是他们珍视兄弟姐妹，如骨血般的土地。
可是他们却要把这一切拱手相让，他们只能，把这一切拱手相让。
好吧，我们离开，可离开之前，他做出自己唯一的请求，恳切地对那些掠夺者说：
“请你们必须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样，善待每一条河流。
请你们必须保持土地的神圣，让任何人都可以享受大地上的百花争艳和扑鼻馨香。”
是怎样深的无奈，是怎样说不出的叹息和悲伤啊。
我不抵抗了，我只把我们原住民与土地之间有如家人般的深厚感情，把我们对自然所秉持的信念传达给你。
你们征服了它，占有了它，可是能善待它吗？
我….只请你善待它。
就像解读嘉宾说的：“这比起誓死战斗，更多了一份深刻的诘问及悲悯之心。而这大抵也是印第安人文化里对于土地情感的内核，它看似柔软，实则强大。”
是的，他不乞怜，妥协的是他们，可是更坚定，更有尊严和傲然的亦是他们。
他只是追问：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列仅仅是路过的火车上的白人，要射杀成群的野牛，再将它们留在草原上烂掉。
我不明白，冒烟的铁马，怎么会比我们只有在维持生命时才杀的野牛更加重要。”
他只是一再追问：
“如果原始森林中尽是人类的足迹，幽静的山谷中布满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如果草丛灌木消失了，空中的雄鹰不见了，马匹和猎犬也没有了用场；
如果最后一个印第安人与荒野一同消失，他们的记忆就像草原上的云一样在空中飘散，这些湖岸和森林还会存在吗？我们的灵魂还会存在吗？”
他说：你们的命运对我们来说是个谜。
一个谜。
5.
一百多年来，以文明自居的白人征服了很多弱者，一百多年来，挥洒着才干智慧，也放纵着骄傲和欲望的人类，肆意征讨，肆意捕杀，肆意开山辟河，其他生灵的哀鸣成为自己取乐的伴音。
《警世丨今夜，丧钟为人类而鸣…》中这样写到：
用于表演的鲸豚，
每天表演8场，每场1小时，
一周七天无休。
被舞台灯光刺激患上白内障后，
每天只能睡狭小的“箱子”，
身体多处挫伤无人医治。
看到用鼻子画画的大象Dina，
人们雀跃鼓掌。
却不知它还是2岁的小象时，
就被从妈妈身边抢走，
被钩子刺得生疼，被棍子打得淤青，
不画就被虐待到脱水……
它只知道：不听话就会被打死。
黑熊被囚禁后活取胆汁，
痛得用爪子直刺自己。
人类却连死亡的自由都不愿给！
用铁马甲锁住，
让它动弹不得、求死不能。
熊妈妈在万般痛苦之下，
亲口咬死了自己的孩子，
然后撞笼而死。
……
以万物之尊自居的人类，对土地，对茫茫草原，对山川湖海，又做了什么呢？
那个“野蛮人“的首领曾和我们说：生命之网并非人类所编织。人类不过是这个网络中的一根线、一个结。
他还说 “人类所做的一切，最终会影响到这张网，也会影响到人类本身。如果我们伤害了土地，那就是对造物的亵渎。”
我们听了吗？我们看到了吗？
我们已然看到了，污浊的河流，一重又一重的雾霾，多少地方正在为自己的贪婪买单？林火或海啸，多少次我们遭到大自然的无情报复？
万物有时。
西雅图酋长，彼时他输了，可是他何曾认？他说：“你们的命运才是一个谜”。
一个谜。
这是他的忧思，他的悲悯，他的警告，亦如读信嘉宾吴伯凡所说：是一种咒诅，来自大地之声发出的咒诅。
“但愿西雅图酋长在心里提及的命运之“谜”，尚未来到，还有时间让我们去意识、反省与修补。”
但愿那咒诅永不会到来。
6.
我亦不舍，不舍放下笔。
我是多么由衷地说，《见字如面》里每一封信，都让人有深深感动或不同思考，我又是多么真诚想一一和你分享啊。
可是篇幅所限，亦更是，我不愿让我浅陋的文字去侵扰了你的感动。
亲自去听一听吧。
听一听《错位》里，我们熟知的，总是被定义为清弱婉约的李清照，其实是有着怎样的风骨豪迈；
听一听，正如许子东所说：“如果她没有那一段人生多好”，她那一段让人不忍的人生里，那如炼狱般的103天，那不堪的9天，她是有怎样的羞痛，煎熬，以致于她说：我一生追求完美，却落得万世讥笑。
在羞痛煎熬中，她又有着怎样不能舍弃的光华与尊严？
听一听《守望》里，钱理群先生是如何尖锐地批评我们在教育上的误区，尤其是他最不能忍的：我们培养了一批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他的痛心疾首中也请我们自问，是否我们也行进在，或恨不能行进在这条路上？
听一听，另一个守望者，“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卢新宁说说她唯一害怕的事情，那又岂不是我们最大忧惧？
我们是要走多远，才会想起丢掉的灵魂？
听一听《冷眼》里，百年前，狄更斯愤怒与吃瓜群众的无度狂欢，说，我看到他们都成了魔鬼的样子；
听一听，82岁仍特立独行的小野洋子，骄傲地面对汹汹舆论说：“别阻止我成为我自己”，“请感受我的能量或闭上你的嘴”……..。
听一听《烽火》里，，骁勇善战的狂人巴顿将军告诉儿子，他走上战场的时候其实有多么恐惧，又怎样在恐惧中成为一个勇士。
听一听，我们深以为耻的甲午之战中，中国的第一支海军到底是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敌军？
是谁又为什么要一味地污蔑抹黑他们？
听一听《不舍》里，还记得吗？第二季中，患了白血病青年李真让无数人泪流满面，他说出了多少儿女想对母亲说的话：“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还”。
然而终究人力斗不过天，在第三季中，黄志忠替他读的是一封真的绝别信，他回顾了母亲拼命想守护住他生命的点滴，他依然告诉：
“若有一天，事不可违，…愿您能收住泪水，笑看过往”。
“因为我只是换个方式，守在您身边“。
读者和听者无不泪水涟涟，去听一听吧，不，不是为了也让你泪水涟涟，而是他和母亲锥心的不舍中，让我们一起去想一想，无常命运之前，有谁不渺小？不脆弱？
去想一想，死亡其实多么如影随形，那些我们注定注定要离去的亲人啊，我们怎么样对待他们，才可以，在永别的那一天，不那么多懊恼，不那么多追悔莫及？
我们究竟怎样的生，究竟有生之年又该看重些什么？
去听一听严峰的不必读书单，听一听日本老兵临终的忏悔和反思，听一听伽利略说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听一听，每一期：“错位 冷眼 不舍 烽烟 笑谈 离愁 守望 润物 暖流 相思 轻重 超拔”。
那些书信里，有广袤天地，有多面的人性，有众生，有如你我般悲喜交集，五味杂陈的人生。
亦同样值得好好品味的是那些嘉宾的话语，在他们品读里，有过往有而今，有多元的独立的思考，有启迪，更有满满的诚意。
去听一听吧，我们已走得这么远，又走得那么快，去听一听，在他们对灵魂，对内心的审视与倾诉里，也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心。
7.
我是多么诚恳，又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诚恳，这一档节目，不仅仅让人喜欢，甚而是值得感激的。
然而，最后我还是把自己许多用心写下的赞美之词划掉了。
因为，看来看去，终究还是觉得再多的话语都不如关正文短短的两句，他说：
“在我看来，这都是个体生命成长永恒的主题，也是当代社会急需的养分”。
他说：“这才是人类精神生活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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