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阿土

再一次見阿土,他已經是個大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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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土比我年長兩歲。我讀一年級的時候,他讀三年級。

我們讀書那會兒,三年級就開始住校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在村小,條件是很簡陋的。整個村小當時有五個年級,三、四、五年級全部住校,沒有單獨的宿舍樓,一樓是教室,二樓就變成所有男生的宿舍,通常女生就被安排在另外一棟樓。

沒有高低鋪、沒有架子床,夏天的時候,學生們從家裡帶來涼蓆,全部聯排鋪在水泥板上,中間留一條過道。一個枕頭、一床毯子,與蟲鬥,與蚊鬥,就這樣過完整個夏天。由於村小背靠一座山,旁邊全是農田,蚊子密密麻麻,通常第二天起來,衣服上全是前一天晚上在睡夢中拍蚊子留下的血痕;冬天的時候,在水泥板上鋪一層稻草,再把席子床褥鋪在上面。冬天還算溫暖,畢竟幾十號人的體溫再加上被子足以抵禦寒冷。

阿土性格懦弱,從不與人爭辯。當然也有兔子急了咬人的時候。那會兒大家都窮,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多餘的棉被,所以冬天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往往自由搭配,商量好一個帶被子來,一個帶席子,一個學期也就這樣湊合過去了。

阿土家就屬於出不起多餘棉被的家庭,所以他和村裡另外一個條件稍好點的同學商量好,自己帶席子,另一個帶棉被。可第一天住校,就發生了不愉快。阿土有個毛病,尿床。第一天晚上,阿土就來了個水漫金山,被子尿溼了一大片。另外那個同學可不高興了,對阿土說:

你會尿床你怎麼不跟我說?你如果每天尿床那我晚上怎麼睡啊?早知道你尿床,我才不跟你搭床睡呢!

阿土低著頭囁嚅著說:

對不起,待會兒出太陽了,我把被子拿出去曬。

一旁的同學看此情形,哈哈大笑,有幾個略帶嘲諷的說:

三年級了還尿床,哈哈哈哈.....

那個時候,經常能看見一床被子橫在走廊的欄杆上,被單上到處是一條條蜿蜒的尿漬。而阿土尿床的事,早就在整個校園和整個村子裡傳遍了。甚至於更小的小朋友看到阿土從身旁經過,往往會起鬨:“阿土阿土尿床鬼,阿土阿土尿床鬼”。這個時候,阿土把頭埋的更低,匆匆逃離現場。

2

阿土在家裡排行老大,家裡還有兩個弟弟。

在鄉下,得生兒子啊。多生兒子腰板才硬,才能在村裡站住腳。即使家裡窮的都揭不開鍋了,生兒子永遠是整個家庭的頭等大事。

阿土家是外來戶,早些年爺爺輩逃饑荒逃到我們村,村裡人看他們家可憐,全村開會商量要不要接收他們在村裡落戶。據說當年大部分人是不同意的,但老族長看他們實在可憐,才拍板決定留下。分了一點離村較遠沒人種的撂荒地給他們。

就這樣他們家在村裡落了腳。但阿土的爺爺最後也只生了一個兒子,到阿土父親那一代,才連續生了三個兒子。多好的事啊,生阿土那一年,他父親臉上常常笑容滿面,抱著阿土滿村轉,心裡別提多美了。

但到阿土上小學了,他父親開始對其嚴厲起來。可奈何阿土資質平庸,對學習總是不得門道,學習成績往往遊離於最後的方陣。因為學習成績差,阿土沒少捱打。有次經過他家門口,看到阿土低頭跪在香檯面前,其父親手裡拿著棍子,臉色鐵青,嘴裡是沒完沒了的“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考這麼一點分,你倒是至少給老子考個及格啊”!阿土那兩個弟弟嚇得躲在角落不敢出聲。

胖子阿土

3

等我讀初三的時候,阿土和我同班。留了兩年級,阿土的成績仍然沒有任何起色。他父親對他的學業已經徹底失望,等他初中畢業,也將滿18歲,他將和村裡其他年輕人一起外出打工,成為工廠流水線上的一員。

雖然老師們認為阿土是個老實本分的學生,可奈何其成績總是拉低全班的平均分,往往也不會給其好臉色。同學們也總是不大願意和他一起玩兒,時間一久,阿土越來越被老師和同學孤立,性格也越來越變得孤僻。

但這個時候,阿土的另一項才能卻著實讓人眼前一亮。初三第一個學期,學校組織了一次“慶國慶”象棋比賽,所有有意向的同學都可以報名參賽,國慶假期前一個星期利用每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時間進行比賽,最後評出一、二、三等獎,並對獲獎選手授獎,以資鼓勵。

這次活動最開始是由分管學校工會的副校長提議的,因為他自己是個十足的象棋迷,其兒子從小看其跟別人下象棋,耳濡目染,再經副校長本人的點撥,象棋水平在同齡孩子中算是佼佼者了。辦這個比賽的初衷就是為了讓其兒子奪冠,沒想到如意算盤打的再好,卻被一個最不起眼的阿土給攪黃了。

胖子阿土

誰也沒想到,阿土能打敗副校長的兒子,拿下“慶國慶”象棋比賽的冠軍。阿土雖然學習上摸不著頭腦,可從小自己研究象棋,再加上村裡的老族長特喜歡憨厚老實的阿土,看阿土對象棋這麼痴迷,常常教阿土下象棋,使得阿土的象棋技藝日漸提高。

頒獎那天,阿土站在領獎臺,校長親自給他頒獎,雖然獎品只是一本筆記本和一張獎狀,可阿土終於把頭抬起來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副校長和其兒子臉上寫滿了不甘心。

可這竟然成了阿土前半生,哦不,或許這個時刻已經是阿土人生的巔峰了。

4

初中畢業後,阿土理所當然的南下打工。不好意思,在這個故事裡,象棋下的好這門手藝並不能改變什麼。尤其是在一個最普通的農民家庭,會下象棋不能改善生活,但早早的步入社會,打工賺錢卻可以減輕家庭的負擔。

之後的幾年,阿土每年年初離家,春節前回家過年,雖然在工廠裡賺的不多,但日子在慢慢變好。阿土的父親也希望他能跟村裡其他年輕人一樣,能早日帶個姑娘回來,要是運氣好,帶回個禮金少或是不要禮金的姑娘,那就更好了。接著結婚,生子,那阿土的人生也就圓滿了,做父母的也就完成一項任務了。想的多好啊!

有一年暑期在家,母親跟我說,阿土癲掉了!我驚的半天沒說話。

後來我聽村裡人說,阿土這幾年在廠裡乾的挺好,因為人老實,做事勤快,再加上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每天收工回宿舍也不出去玩,就是悶頭研究象棋。原來是跟別人下,可一段時間後他就沒有對手了,他只好去網吧在網上和別人下棋。

那天阿土像往常一樣,收了工,到網吧悶頭下棋。網吧人很多,基本都是周邊幾個工廠的員工。一會兒有兩個醉漢進了網吧,網吧就剩最後兩臺電腦,分別在阿土的左邊和右邊。

一個醉漢走過來對阿土說:“你起來,到旁邊這臺機子玩,我們倆要坐在一起玩遊戲。”阿土下棋正下到最關鍵的時候,哪裡願意結束棋局把機子讓給他們。對他們不耐煩的說:“你們等下,馬上就下完了。”酒精上頭的醉漢,哪裡等的了,重重的推了阿土一把,阿土也躁了,反手推了一下。就這一下,徹底激怒了那倆醉漢,一頓拳打腳踢,其中一個抓起旁邊的椅子砸向了阿土的頭部。

網吧老闆報了警,那倆醉漢最後被抓。但阿土卻在醫院躺了一個月。腦部重創傷了神經,整個人變得痴呆、木訥,醫生說,這種情況有可能會引發間歇性癲癇。

工作是幹不了了,阿土最後被父親接回了村裡。

胖子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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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後的阿土,正如醫生說的,間歇性癲癇。發作起來整個人脾氣暴躁,亂摔東西,有時抓著他母親亂咬,誰都不敢靠近,有好幾次是捆綁著用車送進市裡的醫院。但這個貧窮的家庭經不起他這樣折騰,高昂的治療費,幾次下來,家裡已經承受不了了。只能靠一些鎮定類的藥物去維持。

後來,阿土的父親沒辦法,把家裡小的、尖銳的東西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怕他把自己傷了。如果他突然發病,幾個人用繩子把他的手腳綁起來,等過完那個瘋癲勁兒再把他鬆開。

不發病的時候,阿土常常一個人坐在村裡的一顆古樟樹下,手裡拿著兩個象棋,嘴裡唸唸有詞;或者繞著古樟樹一圈一圈的走,別人叫他也不理,有時候會突然對著別人笑。然後接著一圈一圈繞著古樟樹轉圈。村裡不懂事的孩子有時候覺得好玩兒,跟著他一圈一圈走,可大部分走兩圈覺得沒意思就作鳥獸散了。

村裡的大人告誡孩子們不要靠近阿土,怕他突然發癲傷著孩子,但阿土沒傷過村裡任何一個小孩。

前段時間回村,我又看到阿土圍著古樟樹在轉圈,手上的象棋都被他磨得油光,常年吃藥,藥物副作用使得阿土的身體又胖了一圈,已然成了一個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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