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新四军

她叫什么,怎么流落到我们这里的,没有人知道。

那天,她一步一瘸走近街道拐角,倚着土墙问修伞的刘栓,你看见有队伍从这里经过吗?

刘栓抬头,看见她戴个草帽,瘦高的个子,破旧的衣衫,黑黢黢的脸说,两个月前有过。

她拖着腿想继续走,才转身,一头栽了下去。

刘栓把她抱回自己的草棚,用草药敷她腿上的伤口,用一碗稀粥让她缓过了气。她洗了把脸,才露出女子的面目。

接下来,很多很多天,刘栓陪她打听队伍的下落,没有一点消息。等她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刘栓问她走不走,她摇头说累,不走了,你给我一口饭吃就行了。

刘栓是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生活突然像戏里那样,董永遇见了七仙女,修伞的捡来个小媳妇。成家后,两口在街拐角又修起伞来。

刘栓人老实,修伞技术又好,每天的活多。她总是不言不语,做完了自己的事就给他帮忙,偶尔望着远方发呆。几年后,他们盖了间瓦房,小日子过得很红火。

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每个村要抓几个典型。一条街都是同亲同族的本家,唯有刘栓无亲无戚,媳妇又是外乡人。刘栓被捉去挨批斗。她冲到台子上大声呼喊,冤枉啊!我是新四军,十五岁就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刘栓是我男人,是好人。

台子中间的干部冷笑道,你说你是新四军?有人信吗?我就是不说我是革委会主任,别人也知道我。

她红了脸,说,主任,我真的是新四军,受伤后和部队走散了……

主任轻蔑地说,证据呢?谁为你作证?

她大声说,刘栓可以作证,他和我一起找部队,找我的连长江一山。没找到——我才和他过日子。她说最后那句的时候声音变低了,还低下了头。

主任站起身,一拳捶在桌子上吼道,狡猾!胡编!一个修伞的还想钻入革命的队伍,给我死死地整!

台下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骗人,她是逃荒来的,斗死她,斗死他们两个。

几个年轻人叫嚣着冲到台上,举起棍棒狠狠地击打刘栓。

她冲过去护住刘栓,被人拖过来反扭着双手。她双脚乱蹬,破口大骂,老子当兵打天下,你们这群狗崽子六亲不认……

突然,她不叫了,只见她满嘴鲜血,一颗牙齿喷薄而出。

刘栓的脊椎打伤了,躺在床上,她在田间接受劳动改造。

刘栓成了驼背,她成了一个普通的乡村妇女。

改革开放之后,刘栓的背更驼了,她的腿伤复发不能干农活,两人又开始在街道拐角修起了伞。

一天,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街道口,从车里走出个五十多岁的老干部,远远地瞅着忙碌的她。忽然,老干部走到她身边,激动地喊了一声,唐芬同志!

她抬起头,愣了,嘴巴张了张,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霍地站起握住了老干部的手,呜咽着,江连长——是您啊!

江连长拿出一张报纸,感叹说,这么多年了,如果不是这报纸,我怎么会找到你哟!

报纸上刊登着:夫妻俩交还巨款,抢劫犯捉拿归案。

直到这时,一条街的人才知道两口做了件好事。

那天,他们正在修伞,突然从深巷跑来一个戴帽子的小伙子,扔下一个黑色手提包说了句:给我存着,老子以后来取!两口子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跑了。刘栓打开手提包,竟然是满满一包钱。紧接着,追来一群公安人员。她赶紧拦住问,你们是不是追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啊?前面的公安说,是啊,他向哪里跑了?她指了指小伙子逃跑的方向,又补充说,他扔了包钱在这里!

几个公安干警迅速冲了出去。留下的两个干警详细地记录了事件的过程,最后要两口留口供。刘栓犹豫着,支支吾吾地,求助似地看着她。她突然昂起头,手一挥,说,留我的!我叫唐芬,怕什么!我是新四军,第五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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