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与“满大人”到底什么关系?

编者按:地分南北,十里难同音。亿万口舌,吐千百言语。腔调各异,人心不同,一座文化巴别塔,难倒古今贤人。

“说普通话,写规范字”,大大小小墙壁与角落张贴的宣传语,恐怕是许多八零后九零后共同的校园记忆。当代普通话,脱胎于清末定义的“国语”,渊源自中古以来的“官话”。一些语言学科普读物里,普通话的英译名Mandarin被妙趣横生地称为“满大人”,似乎昭示此译名与大清帝国息息相关,这一说法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呢?

Mandarin源自满大人?传教士击碎谣言

普通话与“满大人”到底什么关系?

第一个踏上明朝土地的西班牙传教士拉达评价中国人性格之时,如此说道——他们是平易、谦恭和厚道的民族,只有曼达林才自认是神。

他们是大工匠,积极从事他们的工作,因此令人惊异地看到他们是多么勤奋地提供产品,而在这方面他们是最有天才的。所谓“曼达林”,就是大明官僚,这一称谓在传教士的文献里屡见不鲜。

《利玛窦中国札记》提供了另一个例子,并且追溯了其源流——(明朝)所有的军职或文职大臣都称官府(Quonfu),意思是司令官或主管,虽然他们的尊称或非官方称呼是老爷(Lau-ye或Lau-sie),意思是指主人或父亲。

葡萄牙人称中国官员为Mandarin(正确拼法应为Mandarim),可能是由Mandando或Mando Mandare而来,即指挥或命令,现在欧洲都知道中国官吏的这个头衔。

后世语言学家并不完全接受利玛窦的说法,Mandarin可能来自于葡萄牙语,也可能源于西班牙语的Mandarino,支持前一种说法的研究者又分为两个阵营,一部分人认为Mandarim的根就在葡萄牙,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此词是葡萄牙人在亚洲殖民的产物,源自马来文的Menteri,甚至可以上溯至梵文的Mantrin,意为“大臣、部长”。

暂不讨论哪种说法更专业,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Mandarin最初指代的是中国官员。在明末西方传教士的书信与著述里,Mandarin(曼达林)出现的频率奇高。

这并不奇怪,传教士们出入中国,难免与朝廷官员频繁接触。官员既是统治阶层,又是知识分子,是传教士借以观察东方的镜子。

他们的笔下,虽然并未像清末讽刺画描摹“满大人”一般尽嘲讽之能事,却也对官僚少有好感,不妨试举几例。

葡萄牙籍耶稣会士曾德昭在《大中国志》里介绍中国监狱的“潜规则”——如果曼达林发现他们肥胖且面色良好,便下令处以刑杖,他们叫做“打肥的”,意思是打肥胖的人,并说把他们关在那里是服刑,不是让他们过好日子的。

16世纪葡萄牙使臣皮里士的随从维埃拉曾被囚禁在中国监狱,他在书信里提及流放制度,写道——被流放到他省的人,为曼达林做家务,扫地和运水、劈柴、及其他这类的劳动,替国王的工程干活及服别的劳役。

明清之交来华的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记载中国官员的信仰与权欲之际,引用过利玛窦的一段话——当神父宣讲我们的圣教及归信者以后享受的永恒幸福时,曼达林说:去罢,去罢,闭上你的嘴,别说这些无聊的奇谈怪想,你这洋人最大的体面和幸福莫过于住在本国本京。

至于我这方面,我的荣誉和快乐就在这曼达林的腰带袍服,其他的都不过是随风而逝的空话废话……

普通话与“满大人”到底什么关系?

传教士眼里固执狡猾的官僚,又如何与帝国语言牵扯上关系呢?

对于苦苦等待传播福音机会的范礼安、罗明坚与利玛窦而言,传教士深入中国,最先遇到的莫过于语言障碍。不能谙熟汉语,就无法真正真正传教。

中国幅员辽阔,语言众多,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掌握?利玛窦切中要害,唯有走上层路线,在官场小有名气,才能畅行无阻。至于闯荡官场,语言问题也化繁为简,只要能讲官话,烦恼迎刃而解。

《利玛窦中国札记》详细描绘了这一思路——“除了不同省份的各种方言,也就是乡音之外,还有一种整个帝国通用的口语,被称为官话(Quonhoa),是民用和法庭用的官方语言。这种国语的产生可能是由于这一事实,即所有的行政长官都不是他们所管辖的那个省份的人,为了使他们不必需学会那个省份的方言,就使用了这种通用的语言来处理政府的事务。

官话现在在受过教育的阶级当中很流行,并且在外省人和他们所要访问的那个省份的居民之间使用。懂得这种通用的语言,我们耶稣会的会友就的确没有必要再去学他们工作所在的那个省份的方言了。

各省的方言在上流社会是不说的,虽然有教养的人在他的本乡可能说方言以示亲热,或者在外省也因乡土观念而说乡音。这种官方的国语用得很普遍,就连妇孺也都听得懂。”

只不过,根据明末传教士记载,利玛窦极力推荐的曼达林官话以南京音为基础,而众所周知如今的普通话以北京话为基础,其中的语言变迁,要交给随即登上历史舞台的清代解答。

没落的大清国语,惨遭自家人抛弃

戏份颇重的满大人,究竟讲什么话呢?满大人的满语,保质期似乎还不如大清帝国。

“时满洲未有文字,文移往来,必须习蒙古书,译蒙古语通之……”《满洲实录》揭了女真人的老底,远在努尔哈赤发迹之初,东北渔猎部族少有文字,与外界信函往来依赖蒙古语翻译。女真人既然有觊觎中原之志,断不可仍满足于茹毛饮血时代的文化生活。

奉努尔哈赤之命,女真学者先后创制了老满文与新满文,将之尊为“国语”,直至清末皇帝们仍不时提及的立国之本“国语骑射”正源于此。

虽然女真人逐渐在中原站稳脚跟,但贵为国语的满语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地位摇摇欲坠的危机。

不难理解,新生语言根基尚浅,靠着强权推行,四周环伺的是渗透力甚强的蒙语和汉语,故而皇太极语重心长地劝诫部属:“昔金熙宗循汉俗,服汉之冠,尽忘本国语言,太祖、太宗之业遂衰。夫弓矢我之长技,今不亲骑射,惟耽安乐,则武备渐驰。朕每出猎,亦不忘骑射,勤练士兵。诸王贝勒务转相告诫,使后世无变祖宗之制。”

普通话与“满大人”到底什么关系?

有清一代,至少在皇宫之内,满汉双语教育得到严格执行。

根据宫内规矩,皇子皇孙六岁即就外付读书,寅刻至书房,先习满洲、蒙古文字,然后习汉书,师付入直,率以卯刻。

入关后,顺治决心调和满汉,但不忘提醒宗室对国语勤加练习。在宫廷之外,皇帝对旗人的满语教育也十分用心,下令翻译了四书五经等汉文经典,期待他们能够满汉皆通。

不过,八旗子弟显然对枯燥的儒学经典没什么兴趣,遂有“不肖之徒并不翻译正书,反将《水浒》《西厢记》 等古词翻出,导人于不善,相传看阅”之现象,此类民间选择,昭示着满语似乎难以真正站稳脚跟。

清初,由于皇家重视有加,满语一度占据上风,不谙满语的汉臣需要借助翻译才能参与朝政。清朝全盛之际,满语却已有明显衰微迹象。最先抛弃国语的是驻防各地的八旗将士,他们原本就满蒙汉语混用,对满语并无特殊感情,长期驻扎汉地,日常以汉语沟通,令他们在入关不久就渐渐淡忘了满语。

康熙曾言:“朕不虚其不知满语,但恐后生子弟渐习汉语,竟忘满语,亦未可知。”皇帝此言一语中的,到了他执政末年,不仅是驻防在外的旗人,就连京城附近的八旗子弟也已有不谙满语者:“闾巷则满汉皆用汉语,从此清人后生小儿多不能清语。”

雍正年间,八旗子弟满语水平退化进一步加速。皇帝为此降旨,要求旗人“嗣后各宜勉力,异其习气,以清语、拉弓及相搏等技,专心学习”,又设立翻译考试制度,以“国语骑射”作为旗人奖惩的标准。

满汉杂糅北京话:后来居上的大赢家

在北京话奠定“统治”地位的争论里,日本人也扮演了不俗的角色。

19世纪末,文坛议定国语的声音渐起,名士吴汝纶造访日本,向教育界请教兴办新式学堂之法。伊泽修二建议,统一语言是当务之急,而北京话执牛耳则是当仁不让:“北京为中央政府所在,政令之所由发,巨公达官之所聚集,而亦将来议院之所在也。

欲威信达于全国者,舍北京话其莫由矣。”1902年,吴汝纶上书管学大臣张百熙,呼吁“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举国以之为救世良药。

此后,在议定国语的舆论里,北京话成为热门之选。

江谦在《质问学部分年筹办国语教育说帖》辩称:“英之小学读本用伦敦语,法之小学读本用巴黎语,日之小学读本用东京语……学部既谋国语之统一,编订此项课本时,是否标准京音……”

庆福在《陈请资政院颁行官话简字说帖》里主张“京语非北京人私有之语,乃全国人共有之语”,立论道:“夫言语出于人,非出于地也。地有偏隅,人无偏隅。凡京师所在,人皆趋之,千百年会萃摩练,在成此一种京话,斯即中央非偏隅也。且原与京语大略相同者,已有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东河南甘肃云南贵州四川陕西十一省及安徽江苏之两半省矣。”

普通话与“满大人”到底什么关系?

借助文坛上下鼓吹,北京话在清末顺利成为国语蓝本。

然而,辛亥革命之后,质疑声从未断绝,其中最有力者当属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在他眼里,北京话不过是日本人抬举之物,是洋人所谓曼达林语里的新贵。

他愤愤不平地咒骂道:“近日专以燕云之胡腔,认作官话,遂使北京之鞑子,学得几句擎鸟笼之京油子腔口,各往别国为官话教师,扬其狗叫之怪声,出我中国人之丑,吾为之心痛!”

不过,随着北京话在1912年之后国语论争里再度胜出,历史车轮已是滚滚向前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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