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生活不會給你迴旋的餘地丨單讀

年轻人,生活不会给你回旋的余地丨单读

今天為大家推薦的是單讀“新青年計劃”第十九篇文章《聖誕快樂》,作者吳彤。

這是汪德言的一段個人小史,過去與現實相互穿插,直至最後,兩者看似要交匯於一點時,卻又永遠地錯開,再無彌合的可能。

年轻人,生活不会给你回旋的余地丨单读
年轻人,生活不会给你回旋的余地丨单读

作者說:

在每個人的心裡,念頭都像潮湧一樣,一個推翻另一個,一個淹沒另一個,我希望能把其中不變的東西寫出來。

年轻人,生活不会给你回旋的余地丨单读

聖誕快樂

吳彤

他在櫥窗前面看了又看,櫥窗裡的聖誕樹高高地站著,綴滿了小彩燈和金色的鈴鐺,光線柔和地從上面打下來,穿過針葉的邊緣,照在樹下的巧克力禮盒上面。他心醉神迷地望著,那個禮盒打開了一半,叫行人看到其中的甜美巧克力,白色的巧克力球上裹著堅果和椰絲,黑色巧克力一半融化在小小的紙托里,它是故意融化的,因為它裡面乳白色的餡料有漩渦樣的紋理,更淺顏色的棕色巧克力切成三角形,因而藏不住蔓越莓粒。

他推開門,叮鈴一陣響,店裡開著暖風,放著暖風一樣的音樂,喝醉了一樣,店員的聲音甜美,說著他聽不懂的粵語,沒關係我可以用英文,我想要櫥窗裡的那盒巧克力,能幫我包好嗎?謝謝,愉快的一天,聖誕快樂,店員熟練地說願基督保佑你,他心裡反覆咀嚼著這句話,基督保佑,保佑保佑。

他剛來港島的時候,一個讀博士的師兄問他,你遇到過傳教的人麼?他當時喝得面紅耳赤,口無遮攔:當然遇到了,粵語班哪一個不是浸信會辦的?我,一個都沒參加。師兄說嗨,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有內地傳得那麼兇,師兄也喝了不少,面紅耳赤。師兄言語懇切,你知道有很多,很多不叫事兒的事兒,他忽然清醒了點,小心地問師兄你是信基督了嗎?師兄抿了一口酒,也不算吧,就是,我可以有個唸叨的名字,你明白嗎?難過的時候你可以唸叨媽媽,唸叨前女友,唸叨讓你掛科的副教授,唸叨尼采,唸叨高斯,唸叨吉米多維奇,但我嘛,我選擇唸叨耶穌。他頻頻點頭,明白明白。師兄再次斟滿酒杯,我也不是多信,我就是念叨,他說,明白明白,就是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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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著巧克力禮盒,他回到亞熱帶冬季的冷風裡,他穿著一件大衣,釦子一直扣到下巴,冷也只是風冷,只要把風擋在脖子外面就沒什麼可怕。他想到自己閒置了多少條圍巾,那些女孩把圍巾包好,送給他,他佯裝開心地收下,冬天我會戴的!可事實呢,他討厭圍巾,總也圍不好,所以寒風長驅直入,而圍巾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本科在北京讀的,在那個霧霾環繞的都市,冬天圍巾上還會結一層冰霜,在室內一會兒就融化了,圍巾變得溼漉漉的,他摸到溼毛線便會心煩,像冬季箍在手腕上的毛衣袖子,溼冷,讓人厭倦。

他就和那些女孩說了拜拜,終於擺脫了溼漉漉的圍巾,可以暢快地呼吸,他買了高領毛衣,溫順而服帖地環繞著他地脖子,舒服極了。他每天借幾本小說,裡面的文字簡潔得甚至有點冷冽,像曠野,像他在邊疆的家鄉。

他又見到一家點心店,英文字的招牌,他從來記不得英文名字,正如他有一次買了一盒泡芙,帶到工位分給同事吃的時候, Fiona 嚐了一口,用小指抹去嘴角的一點奶油:這很 yammy ,你在哪裡買到的?他一時語塞,呃我忘了名字,但是是在樓下商場三樓……女同事 Lucy 搶白道我知道那個地方,就在 A-2 Bekery 旁邊的那家對不對?他支支吾吾,或許是吧,就在三樓, Fiona 向他看了一眼, Thanks 啦 Danial , you are so sweet.

他還不習慣另取英文名,可這是港島職場的規矩。

他的本名叫德言,汪德言,像一個功成名就的老頭兒的名字。與之相對的,外文名叫丹尼爾,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叫丹尼爾的一定是冒冒失失的半大小夥子,可他又比丹尼爾老成得多了。他在汪德言和丹尼爾之間上下搖擺。

年轻人,生活不会给你回旋的余地丨单读

推開點心店的門,同樣的暖黃燈光,照得點心和麵包鮮黃誘人,香氣一個勁兒地鑽進汪德言的鼻孔,自然這些點心都有一個外文名字,汪德言一個一個標籤讀下來,發現大多不是英文,帶著注音符號,他便心安理得地不去看了, Fiona 肯定可以讀出來,她是從中學便出國旅歐八年的港島阿姊,而他只是個第一次走出大陸的內地男孩。

汪德言來港後的那個亞熱帶的雨季裡,颱風天,Fiona 把他帶回她的住處,那時候汪德言只是一個實習生,在榻榻米上……兩個人打開冰箱,取出一罐一罐啤酒,樓層高,在臺風裡晃得像一艘漁船,汪德言頭暈目眩,也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颱風猛烈。他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動彈不得,任 Fiona 攀上身體,他聽到颱風穿過窗子的縫隙,發出女人哭號的聲音,樹枝在空中盤旋,一面廣告牌被撕爛,塑料布掛在 Fiona 家的空調外機上兇狠地翻飛著,好似要把外機擄去,雨點劈里啪啦打在窗子上,房間裡的吊燈搖晃著,光影迷亂,啤酒罐被他捏扁,丟到一邊。汪德言前前後後經歷過四次颱風,只有這第一次最兇狠,八號風球掛出的時候,雨已經很大了,交通漸漸擁塞起來,難得提前下班,他跟在 Fiona 後面,鎖上辦公室的門, Fiona 向他道謝:謝謝你願意陪我,不然颱風天真的很嚇人,我實在沒人可陪,你們學生仔,心地都很好。我們可以喝兩杯,然後聊聊天。那時候 Fiona 的眼神充滿善意,彷彿是汪德言的老友,他心裡忐忑,暗自反省了一番,是上司,也可能是異鄉的好友……可現在他躺在被颱風搖撼的大樓地面上,窗戶好像隨時會碎裂,汪德言想我們怎樣聊天呢, Fiona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最終什麼也沒買,只是穿過點心店,走進了後面金碧輝煌的商場。香港的商場光鮮亮麗,在亞熱帶的潮熱裡難得涼爽乾燥,在溼冷的冬天這裡又貼心地溫暖著你,只要你有錢敲開這些溫柔的金色大門,柔和燈光和無上的尊重就都是你的,你走進一家男裝店,那個職業到自然的微笑是給你的,粵語英語普通話的問候也是給你的,你要是再一言不發,你會聽到日語韓語馬來語印地語,所以汪德言說帶我看看領帶。

領帶被裝在緞面墊子的盒子裡,也有同樣柔和的光落在上面,他看著那條深藍色的領帶,上面有整齊的細紋,在一片白色的襯衫胸前,在上下滑動的喉結下面,它該有多好看合適。店員問先生你要試戴一下嗎?汪德言擺擺手,不用了,給我包起來吧。店員說好的,先生現在是聖誕季,我們有很多單品打折,您有沒有興趣?汪德言說不用了,就包這個吧。他抽出一張卡片,卡片裡是他新近升職漲的獎金, Fiona 坐在辦公桌後面,一本正經地說 Congratulations Daniel . 丹尼爾從此就是香港萬千經理人的一員了,他嘴唇發乾,在紙條上籤下自己的名字,汪德言, Daniel ,然後接過店員雙手送上的昂貴領帶,飄飄然飄出店去,那邊還有手錶店,更加璀璨奪目,光芒讓他走不動了。

年轻人,生活不会给你回旋的余地丨单读

他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好像蹬著腳踏車,去本科學校外面的街上擼串,那時候還允許露天燒烤,一盞白熾燈掛在架子上,一陣一陣地飛蛾就在光和油煙裡撲騰。阿祥在那裡等他,墨綠的酒瓶擺了一桌,汪德言說喲怎麼著,潮汕靚仔今天也要不醉不歸了?阿祥給他斟滿了酒,倆人先喝了一輪,汪德言大嚼著羊肉串,又點了幾串羊腰子,說著我可得補補,我可得補補。

阿祥看著他,慢慢喝了一小口酒,他說德言,我的結果出來了。港大給了我 offer ,一畢業就過去。

羊腰子上來了,在不鏽鋼盤子裡滋滋作響,汪德言拿了一串,心不在焉地咬著,他看著阿祥,阿祥的睫毛長長的,垂下去,沒有看他。汪德言清了下嗓子,嚼著腰子,說這可真是個大好事兒!來,哥們兒敬你!然後一口悶掉那杯黃色液體,一杯可不夠,哥們兒再敬你,他又倒滿一杯,一仰脖幹掉,腰子還在嘴裡,早就被酒浸得沒了味道。他忽然變得汗涔涔的,若有若無的風吹得他發冷。他一拍大腿說嗨!可算有著落了!苟富貴勿相忘啊,祥仔!說著又倒了一杯酒,泡沫撒得滿桌都是。

汪德言一口吐掉嘴裡的下水,又給自己灌了一杯,港大,香港離潮汕多近,北京離潮汕多遠,阿祥你不是說要遠離這一切,遠離那個燈火忽明忽暗的祠堂,那些祖宗牌位,那些生了男丁就要掛上的燈籠——它們在海風裡互相碰撞——你不是發誓絕不要從燈籠變成牌位,嚇哭每一個在祠堂裡罰跪的孩子嗎?

阿祥急忙攔住汪德言,他的手蓋住汪德言的酒杯,你別喝得這麼猛,不還有一年嗎?汪德言說對,還有一年,你等著我阿祥,我去考雅思,我重修課程,我把績點刷得高高的,我也要去香港。阿祥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儘管他的嘴一下沒動。他已經學會掩藏開心,都是我的錯,汪德言心裡一下悲慼起來,都是我的錯,阿祥你笑一笑吧,那些女孩我一個沒碰,阿祥,我真的……

汪德言買了一塊表。這次他動用了信用卡。離開了商場,在冷風裡他冷靜了一點,他把三件禮物歸置到同一個袋子裡,踩著盲道往地鐵站走去。地鐵站入口是一段長長的隧道,坡度和緩,極為緩慢地鑽入地下,青白的光照在藍色的小瓷磚上,一條欄杆隔出自行車道和人行道,不知道多少部港片在這裡取過景。學累了的時候,阿祥說來陪我看電影吧,在電影裡他們把香港逛了一遍,旺角,中環……其中汪德言印象最深的一部電影,卻是唯一一部不在香港拍攝的港片,張國榮和梁朝偉,飛流直下三千尺,旅館房間,靠窗座位。阿祥沒有動,只是看著,汪德言偷偷看他,可阿祥只是出神地看著電腦屏幕,睫毛時不時扇動一下,像一隻黑色的蝴蝶棲在眼睛上。阿祥說香港人好像特別重視聖誕節,汪德言說是啊,到時候咱們也去湊湊熱鬧,阿祥眼睛又變得亮晶晶的,笑起來了。

一年後的聖誕節,汪德言生氣地說,你幹什麼翻我手機?阿祥眼睛紅紅的,颱風的時候你去哪裡了,你去哪裡了!他把汪德言的箱子狠狠丟了出去,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力氣。汪德言說,你要我怎麼辦,我一個實習生,她帶我……我只是去陪陪她,颱風天!阿祥沒讓他說完,就搡著他的胸口,把他搡出宿舍,颱風天,呵,那之後又是怎麼回事?我他媽受夠了,汪德言,你給我滾,滾出去——對面樓上有人探頭看他們的熱鬧,汪德言覺得丟臉,在心裡發狠,再也不要聯繫阿祥。他直接拎著箱子去了 Fiona 家,餘怒未消,重重地敲門,卻無人應,他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有沒有電視的聲響,有沒有拖鞋走動的聲音,半晌,他長吁一口氣,走了。兩扇門都向他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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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漸漸爬滿了他的心,內疚讓他渾身的肌肉都痙攣了起來,他和朋友喝酒,說我根本就不喜歡 Fiona ,我真的喜歡阿祥,我不知道我怎麼回事。朋友說人有的時候就是有自毀傾向,他不是為了舒服,有不是因為利益,他就是自毀,他什麼都不太懂,他以為毀掉一件美好的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以為以後美好的事兒多著呢。誰成想,沒了,這真的就是他最後一件好事兒——我就打個比方,你別往心裡去——這就是活該。

汪德言擠上開往港島的地鐵,騰出一隻手撥阿祥的電話,緊張得手心冒汗,號碼總是按錯,只好倒了個手,換右手拿手機,左手拎著禮袋。地鐵的聲音極吵,尤其穿過隧道的時候,聲音在隧道里來回反彈,回聲疊回聲,響得駭人。聖誕快樂,聖誕快樂,阿祥,我是汪德言,聖誕快樂,在車輪撞擊軌道的聲音裡他小聲練習。

終於,接通了,阿祥在那另一邊,兩人久久沉默著。地鐵終於駛出隧道,噪音小了,汪德言終於出聲:“喂,阿祥嗎,是我。”阿祥立刻接上:“德言,最近好嗎?”汪德言心裡泛起一片暖流,好像走了很遠的路,風吹過了,雨也捱過了,終於找到一盆炭火,連同一間避風的屋舍,門一推就開了,他可以休息了。他忙說:“好著呢,你呢,你最近好嗎?”

阿祥口氣好像很欣喜,他說:“我很好!你知道嗎……”他一件一件事說著,每一個物件最後的歸宿都說了,像做結案陳述:德言,那個毛絨玩具我現在還帶著,香港的冬天比潮汕還冷,我現在跟它相依為命。那本書我郵回家了,實體書太重,隨身帶著實在不方便,對了,我看了那個電影的第二部,沒有第一部好看。我聽了樂隊的現場,真的和專輯裡一樣厲害,但是主唱比照片上胖多了,嗓子也有點啞了。我吃了好幾次那家牛肉火鍋店,結果有一天去的時候我發現它結業了,太可惜了,它多好吃啊,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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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德言清楚,阿祥知道他不敢問的東西,所以貼心地告知了它們的結局,阿祥一條一條說著,心裡燦爛的回憶一條一條,不可挽回地打了句點,最後連綿不絕的回憶只留一線,懸在高空裡的電波信號。汪德言說知道這些真的很開心,很久沒有和你聊天了,就想問問你過得好嗎。他沒辦法表露出懷念往昔的意思,阿祥把所有故事都打包加鎖,貼了一句各種意義上都積極的結語,就不再打開它了。

阿祥說:“我過得很好,真的。我明年要去美國了,課題很順利,那邊有一個教授要我過去。”

汪德言說:“太棒了,恭喜你啊!阿祥!你一定會順利的。”

阿祥說:“謝謝你!你也是,好好生活。”他沒有回祝工作順利。

又是半晌無話,這時地鐵報站聲響了起來,電話那頭的阿祥聽得真切,汪德言心裡一跳,阿祥沉吟一聲:“那麼——”這聲音是要道別的前兆,那麼——要是沒有別的事,那麼——就這樣,那麼——再見。阿祥說:“那麼——”汪德言察覺到迫近的告別,驚慌失措,快呀,快說點什麼打斷他——

“聖誕快樂,阿祥。”

“聖誕快樂。”

阿祥說最後一個字好像帶著喉音,又好像沒有,汪德言舉著空空蕩蕩的手機聽筒,心亂如麻。從這一刻起,汪德言將一次又一次地回想這一句話,在反反覆覆的回憶裡阿祥的聲音將不斷嬗變,直至充滿雜音,直至充盈他每一個悔恨的夢,一遍一遍回到當下,尾音一落,一線電訊信號隨之消逝。汪德言茫茫然下了地鐵,走去對面的站臺,手中的禮物彷彿有千斤重。熙熙攘攘的人群從身後經過,他沒有地方可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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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電影《春光乍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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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的生活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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