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火坛》

九曲巷大火是由一个邻居家的烟蒂头引发的,据说这家子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搓麻将,无意间将烟蒂头扔在棉被上,导致最后的火烧连城。曲折蜿蜒又狭窄的九曲巷不利于救援人员进出,火势失控后烧红了半片天。

那天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父亲母亲住在北固山上的望天台尼姑庵里。爷爷久卧病床,自身难保,无力参与抢险,抱了自己的枕头逃出来,躺在垃圾桶边的石板地上起不来,捡了一条命。奶奶让我站在安全地带,自己冲进院子里抢救财物。各家各户搬出来的皮箱排成长龙。奶奶抢救出几只皮箱,让我看管,我眼睁睁看着邻居把我家的皮箱搬走,人性在这种时候不堪一击。后来解放军来帮助救火了,奶奶才又抢救出几个箱子。

《铜火坛》

第二天众人扛着锄头和铁锹去灰烬里挖东西,金银器和金属制品是烧不掉的,这时候谁也不管邻居不邻居了,挖到什么就归自己所有,为了减少损失,也顾不得什么情面了。铜火坛就是奶奶从灰烬里挖回来的。

奶奶说我们家铜火坛不止一个,有大有小,小的叫手炉,可以塞在冬天的棉袄和袖管里,更加玲珑精致。但最后从大火灰烬中,只挖回一只铜火坛。

铜火坛是用黄铜做的,样式比较普通,直径约15至20厘米,重量约2至3斤。铜火坛的盖子微微穹起,整体造型显得饱满浑厚。盖子上有无数小洞,看似杂乱,实则完全对称,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这些洞孔都是有规律地排列。铜火坛有一条扁带形提手,称为提梁,提梁形状恰恰就是铜火坛的半个圆,提梁放下后跟火坛边缘完美契合。有些精品火坛,在提梁上也雕镂着精致花纹。铜火坛的盖子跟坛身契合完美,不紧不松,恰如其分,做工的精密便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铜火坛》

冬天有没有这铜火坛,生活质量完全不一样。入冬雪后寒,化雪的日子更让人冻得咯咯发抖,以前的旧棉袄保暖效果并不好,七件八件旧毛衣加旧棉袄,箍得人像个水桶似的,动弹不得。旧棉被则又硬又重,压得人晚上做噩梦,那时候我就老梦见地震,梦见万丈高楼在我鼻子前面轰然坍塌,而我的腿却像灌了重重的铅,迈不开步子逃跑,吓得我双腿发绵,在梦里哭爹叫娘,醒来却发现原来是因为被子太重,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厚重的被子让人做噩梦,保暖效果却不好,一个晚上下来,两只脚还是冰冰凉的,像两块冰坨子,跟以前卖棒冰的将冰棍儿捂在棉被里不化,道理是一样的。

有铜火坛就舒服多了。铜火坛比热水袋好使,热水袋冷得快,让人脚心出汗后,不久就变成了湿冷湿冷的状态。铜火坛保暖时间长,神奇的是,铜虽然是金属,却能蓄人体温,铜火坛表面被磨得光光滑滑,包浆般的油光锃亮,即便里面的灰里没有火种了,脚底板盖在上面还是很舒服,不觉得冰冷。

《铜火坛》

深冬寒夜,奶奶把晚饭后缸灶里留有余火的炭块,埋在铜火坛的灰里。缸灶就是本地的炉膛,用破缸改造成的一种简易炉灶。灰,也是事先从缸灶里取出来灌在火坛里。这铜火坛很神奇,它传热性好,却似乎又能调节温度,炭火放进去后,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会把手烤伤、烤焦,那传出来的热是暖烘烘的、温柔的、小心的、呵护的,仿佛是个带了心思要对我们好的老人,舍不得把我们烫伤一点点。

焐了炭火的铜火坛放进被窝后,被窝就产生了强大吸引力,让人只想早点钻进去睡觉,把自己捂成一条冬眠的蚕宝宝。各个被窝轮番焐热后,铜火坛又回到我这里。暖暖的被窝里充满了安全感与满足感,外面的寒冷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再艰苦的生活也感觉不到艰苦了,直觉得自己的生活竟是如此优渥与幸福。

《铜火坛》

可惜铜火坛不能带到学校里使用。上课几小时几小时地坐着不能动,手脚冰冷发麻,我就常常开小差想念被窝。早在民国之前,贵族学校里的孩子会带手炉上学,衣着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发亮,苍蝇停在上面肯定也会打滑。手炉炉体娇小,小不盈掌,贵族小孩可以把它塞在袖子里。除了保暖之外还拼档次,这跟现在的把玩之物一样,精致程度有差别,品牌名号有差别,大师打造的跟普通工匠打造的有差别,这种分层消费问题上,古今是相通的。北方严寒,手炉风行尤盛,除了取暖,也是身份的象征,有钱人家小孩上学去带一个手炉,手可以随时搁在上面取暖,惬意得很,穷人家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羡慕着并生着冻疮了。

《铜火坛》

当然穷人家也可以置办一个简陋的火坛取暖,不是火坛本身置办不起,关键问题是木炭用不起。木炭是耗材,保持木炭的供应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像你买得起打印机却买不起耗材的道理一样。贵族铜火坛里用的还不是一般炉膛里掏出来的木炭和灰,一不小心吹口气会引得粉尘飞扬,极其不雅观。他们用的是经过二次加工的炭块,原生木炭被打成粉末后调入米浆模压成各种形状,既无粉尘飞扬之忧,加入香料模压成花形又有闻香赏鉴的雅趣,没事时拨弄着炭灰玩玩,显出姿态万方的样子,刘姥姥见到王熙凤时,她不就是那个模样吗?- 端正坐着,手里正拿着根小铜火箸儿拨着手炉内的灰。解读:“端正坐着”-优雅、大户人家气质;“小铜火箸儿”-精致的玩意;“拨手炉内的灰”-极其悠闲。换成刘姥姥能那样做吗?拨灰能产出什么劳动价值?所以,总而言之这里意思就是:人家那是“有钱、有闲、有腔调”。

《铜火坛》

后来我们家的铜火坛不知怎么的,啥时候不知去向了我也没印象,这大概是在祖父母去世后,很多东西没了去向,随着社会发展出现了新的取暖替代品,家里也没有刻意用心保存过去的老物件,唯有那些留在脑海里的记忆,当今天我把它们写出来的时候,一如掸去覆盖在它们上面厚厚的时间灰尘,它们才又重见天日,让过去和现在重逢。

《铜火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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