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牛哞

非常文青

□ 董國賓

說到牛,可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老的掉牙,沒人願意再把它拾起來。好象牛的蹄痕早已被一場風沙捲走,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裡。然而,我卻像丟了一件什麼東西,非要把它找出來。找到了牛,便找到了一段記憶,找到了一段難捨的感懷。與其說尋找,還不如說窖藏。就像酒,經過一個時期的發酵,才能更為濃香。時間越長,越是醇美,越是稀珍。

我把記憶的碎片縫合起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這碎片看似薄如蟬翼,卻厚重得像是要脫手。我如數家珍般地細細把量,像是裹在了一件耳熟能詳的事物裡,耳朵、心靈和眼睛在這件事物裡奇異般地洞開,任何動靜和一切微妙的變化,在這個直覺世界裡被靈巧地捕捉、感知和呈現。我從時空的釀窖連成一片的開門聲中,看到了牛的影痕古董一樣的珍貴古美而又光鮮。

一聲長長的牛哞在久違的記憶裡化開,帶著音樂的餘節,像一串串釋懷的號子。其實它是轟鳴的列車拖著的長長尾巴,這尾巴在一個不起眼的村子裡搖擺,全村人都裹在尾巴里,從一個年頭抵達另一個年頭。

逆著時光追趕,抵達一個不起眼的村子,在一處沒有院牆的院子裡,一頭牛美滋滋地享受著時光。這頭個頭很大的牛,幾乎塞滿整個院子,剩餘的縫隙是主人留給自己的。主人和村子裡的人一樣,把狹小的空間留給了自己,外面的人來到村子,總是先看到牛,再從院子裡擠過去,才能見到這家的主人。在那個盛滿牛蹄痕的院子裡,我幼小的腳印也花朵似的灑在那裡,還有爺爺、奶奶、父親和母親等全家人的踏痕。因為那就是我的家,那牛就是我家的牛。

足跡被牛的蹄痕裹在了裡面,牛就義無返顧地承載起全家人的願望,一戶戶人家,整個村子也都浸潤在一聲聲牛哞裡。有了牛,村裡人就能把希望的種子拋進泥土裡,然後長出果實來。有了牛,村裡人的腳下就會生出一陣風,風在村裡人的腳下使勁地吹,村裡人便醉在了這風裡。到了耕種季節,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父親扛著犁頭,手裡牽著牛走向土地,套上枷擔,將犁鏵尖兒插進泥土,用三尺長的皮鞭輕輕敲一下牛屁股,嘴裡不停地吆喝,犁鏵便鑽進深土裡。牛喘著粗氣,只顧往前走,必要的時候轉個彎。太陽當頂了,牛身後和父親身後,就翻耕出一片片黃燦燦的鮮土來。父親看看牛,又看看土地,然後蹲在地頭上點燃一袋煙,煙霧在父親的笑容裡升起來,一聲牛哞裹著尚未散盡的大口的喘息,又把這團黑黑的煙霧捧得更高更遠。

原來我家沒有牛,院子裡空空的,風會從院子裡橫空掃過。父親站在了院子裡,我們又踏在了父親的足跡上。到了那個季節,一根粗粗的牽繩卻套在了父親的肩膀上。父親喘著粗氣艱難地往前挪,這粗氣千辛萬苦才從父親的嘴裡冒出來,原來父親也是一頭牛。那個時候父親沒抽菸,菸袋就放在父親的衣兜裡,卻沒力氣拿出來。牛隻知道默默地幹活,做的事累積起來能變成一座山。我感佩牛,也感佩父親,於是我也想成為牛。

那時去放牛,我走在牛的前面,手裡牽著牛,後來牛走在了我前面,反倒領著我。其實牛不僅走在我前面,還走在父親前面,走在全村人的前面。牛熟知去坡的路,更諳熟歸家的路。我對牛最放心,索性騎在了牛背上,任憑它悠悠哉哉往前走。父親背過我,父親也是牛,父親不忍心騎在牛背上,但還是那樣做了。那天父親在地裡幹活傷了腿,我急得直哭,一籌莫展時,是牛把父親馱回了家。我常常被牛所感動,做夢都在感激牛。牛馱著時光,馱著歲月,馱著我,馱著父親,還有更多更多的人,默默地把蹄痕寫在了莊稼人的笑靨裡。

牛天生就是村裡人的朋友,我瞭解牛,牛也瞭解我。我能從牛哞裡辨認出喜怒哀樂,也能從一抬足一搖尾的每個舉動中,體察牛的意願。牛也一樣,它能從我的吆喝聲中明白應該是前行還是後退,抑或轉彎,也能從我豐富的表情中知道我對它的問候與呵護。牛自從進了我家的院子,就註定要做我的朋友,做全村人的朋友。人和牛做朋友,是一種熾熱的表達。牛和人做朋友,是與生俱來的意願。在我的心懷裡,我總也離不開牛,牛總也離不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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