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破旧但整洁的茶馆。粗糙的木制茶桌。
一个着绛色披风的老妇人进来，看了一圈，向窗口的座位走去。她步履从容，神色庸贵，着实不像这里的人。
掌柜的因着生意冷清，便放了唯一的伙计回老家探亲。这会儿自提了水壶来招呼。
“您好呐，想着是吃点什么？”
老妇人微笑着看向掌柜，说“奴只是走得累，想歇歇脚，就请您上壶六安瓜片吧。”
掌柜稍愣，但眼角笑意犹甚。见店里并不需照顾，便提着一壶普洱坐下同老妇人一起品茶。
“小地方不讲究，没有六安茶，这壶普洱是早几年我一个老朋友送的，将就喝吧。”
老妇人也不计较，自泡了茶，倒先给掌柜递上，随后才自斟了。呷了一口，实难下咽的样子，看掌柜品得自在，强自压下不适，也只得勉强润喉。
掌柜斜着一双俏眼看向老妇人，开口问她，“您看着不是本地人呐。”
“掌柜好眼力，奴确然不是。”
“看您上了年纪，到处奔波却也不易，想是有何要事也未可知。”
“奴这趟出门，倒是为了一件久远的事，让奴心中大为感慨，然这一向来并无人同路，甚是寂寞，想来与您讲讲倒也无妨。”
“那我今日倒可有耳福呢，且蹭听一回书罢。”
2.
十年前，又或许是十几年前，在落碧城里有一个传说。
当年落碧城城主顾少华的好友战英夫妇渡江时遇雷暴英年早逝，仅余襁褓婴儿晚晚。顾少华感念好友情谊，便将晚晚收为义女，与自己的儿子顾念一起留在身边抚养。顾少华见晚晚一派天真、娇憨有趣，实在心生疼爱，又请了博学鸿儒专教晚晚念书识字，品鉴乐曲，倒比自己亲生的儿子更加照顾。
眼见晚晚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时风头无两。城中皆知，但凡小姐要的，无论多难实现，城主总是千方百计地满足，甚而有些事求了城主、少爷不成，去求求小姐，兴许能成。城中诸人活络了心思，纷纷扰扰的人群从求事慢慢变成求人，几乎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动过心思。但眼见求亲的人兴冲冲地去，又意姗姗地回，始终没有人能当上城主的乘龙快婿。
城里人嘴碎，于是就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小姐早已有了心上人，只等着他来迎娶。也有人说，少爷爱慕小姐，但碍着兄妹名声，求老城主留着小姐呢。
晚晚作为流言的核心，那晚坐在如水的凉夜里，捧着酒壶，倒一派自在惬意的景象。她爱在夜晚静静地坐着做梦，沉浸在不切实际的思绪里，暂时忘记身边的烦恼。
身后一阵脚步，晚晚回头，见是顾少华，却也不起身见礼。
“外面就那样好？”顾少华并不生气，只款款坐下。
“即便是笼子里的鸟，也会有想往外飞的时候吧。不过你放心，这次我倒是认命了，从此不会再逃。”晚晚咽下一口酒，“这一生也无甚值得珍惜，索性烂在这里也罢。”
“晚儿，你知我视你如珍宝。你如此贬低自己，让我实在难忍。你几次三番要逃，外面可有什么人值得你如此牵念？”
“有时我倒是想，若有这么个人倒好，我从此有了念想，也有了奔头。不似现在这般,整个儿人完完整整地囚在这里。”
“晚儿，你知道我不在乎外面人怎么说，我只要你愿意，甚至你不愿意，只要你在。却没想到你恨我，以为我要囚禁你。”
“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我最恨的是，你让我以为我能逃，让我以为身边有人可信，可当我刚刚逃了出去生了希望，又让身边人背叛我，将我捉回来。”
“晚儿。”
“天凉了，休息吧。女儿告退，爹。”
每当晚晚叫顾少华爹的时候，就是厌倦极了，用俗世伦常压得彼此都窒息。顾少华再不多言，静立片刻，便走了。
晚晚行将休息，不曾想，这竟是如此漫长的夜。
“真的想走？”顾念闪身出来。
“兄长偷听我们讲话，总是不好。”晚晚叹息。
“想走的话，我帮你。”顾念倒是干脆利落，如他一贯的为人。“只是出了这城，天涯海角生老病死，就再与我们无关了。晚晚，你可真的想好了？”
“兄长，该认真想好的是你。我知道你的为人，定不肯失信于我，所以对我的事总是退避不理。可是你这次竟愿插手此事，你如此欺瞒于爹，倒不怕吗？”
“我既为人兄长，理应担得起这份责任。你我约定，我自有方法送你出城。”
10日后，落碧城发出讣告，大小姐突发急病，一命西去。落碧城城主痛失爱女，一蹶不振。至此，少爷顾念主持城中诸事，一应事务井井有序，城中人人称道。
3.
“故事么，奴先讲到这里。掌柜可有甚说的？”老妇人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我只是感慨，十年时光荏苒而过，我以为我逃掉了，没曾想，竟还是被找到。那么，你便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晚晚假死离开后，独自一人浪迹天涯，最初是热忱而兴奋的。顾念给了许多钱财，晚晚衣食无忧。然而浪荡了一个月后，钱财被骗的骗，丢的丢，晚晚竟渐渐沦落至要夜宿街头了。当晚有人出来抢劫，一个黑衣人闪身出来保护晚晚，她才知道，落碧城的人，一直跟着她。
晚晚大怒。可又有一丝的甜蜜。原来顾少华不曾信她死了，原来他愿给她自由。为着这一丝甜蜜，她更加怒极，愤懑自己的不争气。于是她偏要闯出来点名堂给他看看不可，以证明自己绝非他家养的雀鸟。晚晚开始在茶馆帮工，时间久了，凑足了钱盘下另一家茶馆，日子倒也渐渐过去。
做个小生意并不容易。有时有恶人欺侮，晚晚想着他的眼睛在看着，总是尽力周旋，不让黑衣人出手。为怕旁人爱她美貌，索性从此着上男装。岁月匆匆，晚晚习惯了孤独寂寥的日子，黑衣人再也未上门。
晚晚很失落。她总想着，似乎应该出点什么乱子，逼顾少华现身。哪怕捉自己回去也好。当年拼力逃出来，如今却囚在这小小一方茶馆。可是似乎不能低头，不然顾少华岂非有恃无恐，可还会珍惜自己？晚晚在暗中堵着气。
十年时间已过，你要带我走便罢，我随你去便是了。”故事说完，掌柜脸上一抹娇羞，直看得人不忍转眼。
4.
“掌柜如此倒错会了奴的意思。奴此番前来，却并非找回晚晚小姐的。当年小姐离世，城主重病，药石无医，落碧城上下一筹莫展。不曾想后来来了一个医女，倒渐渐治好了城主的病，城主感念医女大德，已与她成婚，如今这几年便不曾在城中居住，游山玩水去了。因少爷仁孝，每逢节日必定派人问候，奴行至于此，偶见掌柜形状似我故人，便闲谈几句。如今昼短夜长，奴身负使命，倒要告辞了。”
“你是说，他们，从不曾派人寻找与我？”掌柜泫然若泣。
“晚晚已是往世之人，便是那救命的黑衣人，只怕也是巧合。奴劝掌柜一句，放下过往，寻求新生吧。”
破旧的茶馆，夕阳西下，一样的光景，掌柜却已是活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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