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經歷響水爆炸的外地人:為生活而來,因危險離開,但還會回來

那些經歷響水爆炸的外地人:為生活而來,因危險離開,但還會回來

不少來到響水化工廠的異鄉人都有相似的過往——由於種種原因,困頓於貧困,沒有更好的門路,明知存在危險,也要來幹這一行。

文 | 羅芊 宋美璐

3月21日,江蘇響水化工園區發生爆炸。爆炸伊始,網絡上流傳的尋人信息顯示,失聯的人們來自各地,陝西、四川、河南、安徽是高頻出現的地名。

一位年輕人在網絡上尋找自己的舅舅張亞軍,44歲,陝西渭南人,就在爆炸的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上班。他附上兩張舅舅的照片,並補充道,“這個人是我舅舅,我是異鄉人,社交圈不廣,麻煩你了。”

一位名叫吉利伍基的女士正在尋找自己的丈夫吉克偉哈,42歲,四川人,身高一米七左右,別人叫他“陳老二”。

海安中心幼兒園園長趙明花正在幫一位12歲的小女孩尋找父母,失聯的是一對河南夫婦,都是48歲,丈夫名叫徐付慶,妻子名叫張忠霞,他們的小女兒在等他們回家。

安徽人聶長營和妻子週轉娣在爆炸中僥倖逃生,一同逃生的,還有他們的8位老鄉。他們聽說,好幾位同住在草港村的人也失聯了。

這場爆炸已經造成至少78人死亡,其中就有張亞軍、徐付慶和張忠霞。和倖存的聶長營、吉克偉哈一樣,他們都是來響水討生活的異鄉人。

1

徐樂失去了父母。他的父母是河南省固始縣人,父親叫徐付慶,母親叫張忠霞,兩人在2008年左右進入之江化工有限公司。那時,父親是機修主任,母親隨父親一起進廠,有個照應。

徐樂24歲,去年剛從大學畢業,隔著電話能聽出來,他這幾天累壞了,嗓子是啞的,好像塞滿了棉花。

3月21日那天,他正在上班,因為有看新聞的習慣,一下就注意到了響水爆炸事件。他來過響水多次,知道爆炸所在的工廠天嘉宜離父母所在的廠有一段距離,一開始並沒有往壞處想。

他給父母打電話,不通,每隔幾分鐘,他就再打一次。因為一直打不通,他買了第二天一早趕往響水的火車票。

坐上火車,他四處找人打聽父母的消息,有相熟的老鄉告訴他,在鹽城一家醫院見到了他父親,對方說的十分肯定,甚至說出了準確的床位,徐樂的心安定下來,一下火車,“抱著很大的希望在鹽城找。”

同樣在尋找家人的還有李海蘭。她的丈夫張亞軍在4年前去了天嘉宜。在這個家中,張亞軍是頂樑柱,除了兩個孩子在上學,還有兩位老人要撫養。聽說響水化工廠掙錢比較多,他和村裡的同伴一起來到這裡。

張亞軍最後一次和妻子聯繫是幾天前,在微信上問詢孩子的學習和家裡的事情。爆炸發生後,是張亞軍的工友告訴了李海蘭這個消息,她打了一整天電話也無法接通,最後帶著大女兒,從陝西趕了1000多公里來到響水。

3月22日夜裡,徐樂接到了父母逝世的消息,他沒有見到他們最後的樣子。爆炸發生的太突然,父母親也沒能夠給他留下任何訊息。

徐樂翻看手機,和父母最後一次聊天是3月16日,和身邊許多不善於和父母溝通的男生不一樣,他每週至少會和家裡通一個電話,還能陪母親聊家常。

關於家庭,他不忍回憶過多細節,只說“我的家感情很濃,一家人都開開心心,畢業前每個假期我都會到響水和我爸媽在一起”,他還提到,“我們一家人都很寵我妹妹。”

妹妹才念五年級,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小時候,因為家裡經濟困難,徐樂7歲就成了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帶大。和徐樂的候鳥式成長不一樣,妹妹從小就待在父母親身邊,她有跟母親一樣的齊劉海,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極了母親。爆炸發生的那天,妹妹和一個女孩一起迎著上風向,走到了幼兒園,曾經的園長趙明花護著她一起逃生,後來又幫她尋找失聯的父母。

徐樂至今不敢告訴妹妹父母去世的消息。他說,“妹妹聰明,可能已經猜到了,但說和沒說是不一樣的。”他還提到,從前,父親曾跟人聊起,“等再賺些錢,大兒子結婚了,一家人就回老家生活。”

3月25日,張亞軍的屍體也被找到了。但李海蘭還未親眼見到,當時,她還沒有簽訂當地政府給出的賠償協議。

那些經歷響水爆炸的外地人:為生活而來,因危險離開,但還會回來

爆炸發生後的化工廠園區,一地狼藉。 圖 / 視覺中國

2

聶長營是幸運的。他是安徽人,有一張憨厚的臉,見誰都是笑呵呵的。爆炸發生時,他和老鄉都在化工廠的洗料車間工作。炸第一聲時,他沒反應過來,炸第二聲時,玻璃門爛了,他趕緊往操場跑。

車間裡都是一個村的同伴,沒人先走,大家在操場上匯合,一個個確認,“到了嗎?”10位老鄉都聚齊了,才一起逃離廠區。

吉利伍基也活了下來。她從四川大涼山來,和丈夫吉克偉哈同是響水華旭藥業的員工。爆炸後,她因為呼吸道嚴重感染,在鹽城市第一人民醫院接受治療,等清醒過後才發現,丈夫不見了。

因為手機在爆炸中全部毀壞,她情緒混亂,甚至記不起完整的電話號碼。一位陪伴她的志願者在網絡上幫她發佈了尋人信息。後來她才得知,丈夫吉克偉哈只是受了輕傷。

不少來到響水化工廠的異鄉人都有相似的過往——由於種種原因,困頓於貧困,沒有更好的門路,明知存在危險,也要來幹這一行。

聶長營的老鄉中有一位叫李鐵牛的,家裡特別困難,哥哥痴呆,弟弟四年前尿毒症去世了,他家是低保戶,父母靠他每月三千出頭的工資養活。他人老實,聶長營去哪裡謀生路都願意帶著他,幫他把房子租在自家隔壁。

聶長營務過農,也去山西清徐縣煤窯幹過兩年,500多斤的石頭把腳砸斷了,住院8個月,再幹不了重活,經同村人介紹來到響水的化工廠打工。

他和妻子週轉娣同在南方化工廠的洗料車間工作,每天清晨七點半到崗,有時上8小時班,有時上12小時班。他們需要做的,是在化工材料出廠前用機器進行打磨、分檢、包裝,和閥門、儀器打交道,容不得馬虎。

車間裡時常有氣味,白天辣眼睛,晚上嗆鼻子,週轉娣會戴上口罩。在許多個沒有風的早晨,連園區裡,也總籠著一股化學藥品的味道。

這對夫婦願意在化工廠上班,還有一個原因是穩定。這些年來,靠著廠子,他們始終保持著勻速賺錢,不像從前務農時靠天吃飯。家裡孩子小,等著要錢,2009年來的時候,他一個月掙2000多塊錢。幹了9年,工資漲到了4200,每天穿工服,幾乎不需要自己買衣服,刨去吃住,聶長營夫婦後來每月兩人能攢下6500元,他和妻子靠這些錢養大了3個孩子。

農村有幾件大事,養孩子、蓋房子、娶兒媳婦,樣樣都要花錢,週轉娣形容自己身上的債務,“幾萬斤一樣壓在身上。”聶長營57歲了,近幾年,他蓋了一間兩層的房子,還給兒子娶了媳婦,身上擔子很重。

每次撐不住了,週轉娣都會給自己鼓勁,“我們苦一苦,孩子們就沒這麼累”。除了固定的工資,他們很看重的是工廠給繳的社保,這是“看大門”和“做保姆”沒有的福利,他們希望自己可以“老了不麻煩子女”。

在響水,週轉娣最高興的是25號發工資時,她會去市場買一條魚或者一條窄窄的五花肉,做酸菜魚、紅燒肉,再切一點家鄉的臘肉,用青椒炒,剩下的錢,“攢著回家”。他們夫妻倆有一個共識,“平時在這裡苦錢(方言,掙錢的意思),回家才好花錢。“

每逢過年回家,村裡就有人跟他說,化工廠危險。聶長營也很清楚化工廠危險,“煤礦不危險嗎?瓦斯爆炸,(煤礦)透頂,比這個還危險。”在他可以選擇的工作中,這裡已經是屬於相對輕鬆的工種。

年輕人也勸他一起去做早點生意,聶長營都拒絕了,他的腿支撐不了長時間的站立勞動,他也不想承擔虧錢的風險,而且他總是相信,“廠裡不讓乾的事情我都沒幹,爆炸不會落在我頭上。”

但爆炸還是真切地發生了。3個孩子都來電話了,問,“你們好不好,有沒有危險?”聶長營只說,“就是玻璃震飛了,沒什麼事。”他身上被玻璃擦傷了,也沒告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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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點兩公里外的陳家港鎮草港村,居民房屋受損嚴重,房屋玻璃大都被震碎。 圖 / 視覺中國

3

在響水縣陳家港化工園區,死去的徐付慶、張忠霞和張亞軍,活著的聶長營夫婦和吉利伍基夫婦,都是異鄉人。這片工業園區許多工廠,外地工人佔比超過三分之一。

除了極少數外地員工能夠住在化工廠提供的員工宿舍裡,大部分都像沙子一樣散落在就近的村莊。周圍的草港村、王商村、六港村,隨便問上一個當地人,他們都能找到異鄉人的蹤跡。

在響水,異鄉人多是抱團取暖的,同一個村莊出來的大夥兒租住在一起,月租150元每月,房東住兩層小洋樓,他們住院裡低矮的平房,小客廳,或是廢棄的老房子。房子裡放上電磁爐,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再支張簡易的床鋪,日子就算搭起來了。

房屋破舊,但能見到大家用力生活的痕跡:牆上掛著蝦皮、木耳、菜乾、臘肉,罈子醃了泡菜、酸蘿蔔、酸豆角、泡椒,還有人會花大半晚上熬一大鍋豬油。他們總是把手機流量關著,等要用時再打開。房子沒有獨立浴室,冬天花8元去澡堂,夏天就打一桶水,用太陽曬熱擦身。

那些經歷響水爆炸的外地人:為生活而來,因危險離開,但還會回來

爆炸發生後的陳家港鎮王商村,該村是距離爆炸核心區最近的村莊,直線距離僅一公里。圖 / 財新記者

為什麼外地員工多?按照當地村民的話來說,“(化工廠)三令五申,本地人不要。”可外地人也招不來那麼多,這才也有了本地員工。在他們的總結裡,工廠之所以青睞外地人,不僅因為他們勤勞老實,還有一個原因,“出事了賠得少。”

來化工廠車間工作的異鄉人,多是60後70後,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在家要做上人(長輩),出來就要做下人。”幾乎沒有年輕人會在車間幹,都是結了婚養了孩子才來,“第一是怕懷不上,第二是養家費錢,農民就是這樣。”聶長營說。

去年,隔壁的堆溝港鎮化工園區發生爆炸,大家心裡惶惶然,但“總歸是隔著一層”,直到今年自己親身體會了,才知道厲害。

幾乎每個外地工人都知道這個故事——園區裡一家擁有500多名工人的公司,曾出現過一起事故,由於安全員測試出現紕漏,導致一位安徽籍工人進去,當場倒下,響水醫院建議前往鹽城救治,人還沒到鹽城就不行了。家人來處理這件事情,談妥了賠償。而這位工人的妻子,至今仍在化工廠上班。“就是這麼現實,這個錢,你能不要嗎?人死了總要錢,留給自己的後代用。”

4

爆炸發生後,響水人民醫院的走廊上擺滿了床位,也有異鄉人。

陝西人張利兵就是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的員工。3月21日,爆炸發生當天,他和一群老鄉結束了一個大夜班,早上七點半,廠裡組織體檢,一行人在陳家港鎮醫院抽了血,回宿舍補覺。

下午兩點四十八分,宿舍玻璃被炸飛了,平日工作的地方正在冒黑煙,風往宿舍吹,他驚醒,“幸好門沒有倒在我身上。”什麼東西都來不及拿,穿著拖鞋逃出來了。

宿舍樓也被炸了,天嘉宜倖存的外地工人無處可去,重傷者轉移到鹽城等上級醫院,輕傷者住在響水縣人民醫院。這些天,張利兵和老鄉一起住在響水縣人民醫院的走廊裡,穿著別人送的外套和拖鞋,等待化工廠的處理結果。

那些經歷響水爆炸的外地人:為生活而來,因危險離開,但還會回來

鹽城市第三人民醫院重症醫學科ICU外,院方為轉移到院的重傷者家屬設置了休息區域。 圖 / 視覺中國

他有點被“炸懵了”,下電梯時時常走錯樓層,談到一位遇難的工友,外號叫做“眼鏡”,可“眼鏡”的全名叫什麼,他想了很久就是想不起來。

在醫院,時常能遇到另一位在天嘉宜工作的外地女工,因為沒有床位,她暫時借住在老鄉家。因為身無分文,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太多,她每天乘車來醫院領一份免費盒飯吃,等所有人都吃飽了,她會把多餘的飯也帶回去,留著當晚餐。

這些異鄉人,都在等待天嘉宜給自己一個說法。

爆炸後,聶長營和他的安徽老鄉終於有時間坐在院子裡休息了,從前他們三班倒,回來只想躺著睡覺,一年到頭難得有假期。如今,圍坐在院子裡,女的嗑瓜子,織毛線鞋,男的都走到村口去,打探新的消息。

3月28日,在等待了近一週後,聶長營決定先把東西打包寄回老家,他們和老鄉們一起租了一輛貨車,大大小小的包裹用塑料口袋包好,“閒著也不是個事。”他決定先回家打打零工,一邊等“工廠的安排”。

這一天,路上油菜花開了,桃花和櫻花也開了,蘆葦和小麥成片地瘋長,春天來了。聶長營說,如果工廠還開,他還會回來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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