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總有一些惡毒的人心，是捂不熱的。
1
2018年的國慶長假前，我正在家收拾出遊的行李，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老家的號碼，我一接起來，對面的聲音很輕：“小芬，是我······”
這聲音是多麼熟悉，又是多麼陌生，仔細算來，距離上一次聽到，已經隔了15年，然而，這個聲音，這個聲音的主人，縱然隔了15年的時空，隔了九百多公里的距離，仍能讓我不寒而慄。
這個聲音的主人，是我的婆婆。
有人說，婆媳是上輩子的母女，假如真是這樣，我的婆婆上輩子一定是我後媽，還是最惡毒的那種。
時光回到2002年秋，那一年，我答應了秦奮的求婚。
我和秦奮是中專同學，同一個市不同縣，畢業後秦奮得以直接分配工作，而我們縣當年不包分配，我不得不外出工作了三年，三年後回家參加了全市的就業考試，這麼巧考到了秦奮同一個單位，我們的戀愛這才開始。
秦奮父親早逝，母親獨自一人拉扯大他和姐姐，還供兩個孩子讀了書，各自有了穩定工作。
戀愛期間，秦奮經常跟我談起他母親的不容易，同為女人，我雖還沒見過她，已經對她滿是敬佩和同情，我想，上天在我十歲時帶走了我的母親，也許這個素未謀面的偉大的婆婆就是老天給我的另一個母親吧。
我還沒來得及見未來的婆婆，就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了，我們的婚禮不得不匆忙提前，那段時間，秦奮總是兩頭跑，下班和週末都從縣城趕回老家，把老家的房子裝修一新當作婚房。
我知道秦奮家窮，所以彩禮和新房我一概沒提要求，對二十出頭的我來說，錢財身外物，有情飲水飽。
結婚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婆婆。
2
那時候的小縣城沒有專門的婚禮司儀，只是酒店的工作人員客串，為了營造氣氛，他把婆婆請到了臺上。
第一次見到婆婆，我臉上每一條神經都在討好地笑，但她佈滿皺紋的臉沒有一絲笑容，她細小的雙眼不過瞟了我一下，就放下眼瞼，眼觀鼻鼻觀心，嘴角下垂，拉出一個彎度很大的拱橋。
當著所有親朋好友的面，司儀拿著話筒問婆婆：“阿姨您好，您兒子給您娶回這麼個漂亮媳婦兒，您開心嗎？”
婆婆冷冰冰地回答：“不開心。”
那小夥子有點錯愕：“這個媳婦兒這麼漂亮，您不喜歡啊？”
婆婆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不喜歡。”
小夥子以為後面會有反轉，還不死心：“阿姨，今天這個漂亮媳婦兒要叫你一聲媽啦，您準備大紅包了沒？”
婆婆抬眼環顧四周，表情竟是悲憤的，她對著小夥子遞來的話筒，清楚地說：“我壓根就不喜歡她，給什麼紅包？她不要臉，自己非要跟我兒子，我攔都攔不住。”
那天，我在臺下一眾單位同事、同學、親戚朋友們驚奇、意外、同情的複雜的眼神裡，感到無比難堪和委屈，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弄花了我的新娘妝。
3
我問秦奮，婆婆為什麼會對我這種態度，秦奮懊悔不迭，原來之前他和婆婆談起我時，誠實地告訴了婆婆我曾出外工作三年，我曾在外交往過一個男朋友，那個男生也來過我的老家見過我奶奶和我父親。
當然，情到濃時，我和我的前任男友發生過關係。
婆婆對此接受不了。
我的新婚之夜，婆婆擺出一副喪偶的悲愴的表情，坐在紅燭搖曳的堂屋的大廳裡，紋絲不動，那群預備了各種節目的鬧洞房的同事同學，見此情形，紛紛撤退了。
婚後第一天，我一早起床，做早餐，給婆婆敬茶，我想，已經成為一家人了，只要我對婆婆好，她這點氣很快就消掉的，再說了，都已經21世紀，婚前談對象發生性行為的姑娘小夥子多了去了，秦奮在我之前還交往過兩個呢。
婆婆不接我的茶，只是悶頭吃了我做的早餐。
我以為，慢慢的就好了，思想觀念落伍的婆婆還需要時間，時間會讓她明白，那點事多麼不值一提，時間會讓她看到，我有多好。
當天中午，婆婆把廚房門關了，不讓我下廚，她自己做菜，開飯的時候，秦奮看著飯桌，高興地喊我：“小芬，快來吃飯，看，媽給你燉了一隻鱉補身體，你現在兩個人，要多吃。”
我心花怒放，原來婆婆只是面惡心善呢。
我喜滋滋地坐在桌旁，秦奮正準備給我盛湯，婆婆一把把湯勺搶過去，冷冰冰地盯著秦奮說：“這是王八，給你吃的，你男人不做，要做王八！”
我們全呆住了。
我雙手顫抖，胃裡塞滿了棉絮一樣難受，我自然知道她這是在罵我，罵我曾經有過男人，給秦奮戴了綠帽子。
秦奮砸掉了那碗湯，帶著我住進了單位。
4
分開住之後，婆婆仍常打電話給秦奮，電話裡總是拐著彎罵秦奮，實則侮辱我，我那時候才知道，秦奮為了和我結婚，跟婆婆已經吵了很久。
原來婆婆曾各種阻止秦奮娶我，甚至拿死來威脅秦奮，但秦奮始終沒有妥協，這些爭吵的細節，秦奮竟然從來都沒有說過我聽過。
一個男人不以此邀功，且不以此要求回報，這樣有情有義的男人，哪裡去找？
為了這個男人，為了這份感情，雖然婆婆那些惡毒的話狠狠地刺傷了我，但我決定不跟婆婆計較，畢竟，我們現在已經是一家人，畢竟，她沒有讀過書，不知道社會在進步，不知道自己觀念落後。
畢竟，她養大了我眼前這個要伴我一生的男人。
我開始關心婆婆，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以德報怨，總會感化她的。
那時候我和秦奮的工資加起來才一千六，我每個月留六百給婆婆，知道婆婆愛吃甜食，每個週末，我都拉著秦奮買上各種蛋糕麵包帶回去看她。
每次回去，我都自己下廚做飯，推秦奮去陪婆婆聊天，我知道，一個獨居的鄉下老太太一定是孤單的，盼著兒子陪她說話。
婆婆有腰間盤突出，我聽說附近的鎮上有個老醫生，自創的藥膏很有效，我週末就坐車去買來給她。
婆婆有關節炎，我給她自制了護膝，夏天是全棉的，冬天是針織的。
婆婆經常失眠頭疼，我自己不捨得喝孕婦奶粉，給她常備牛奶，讓她喝了夜裡能睡個好覺。
那年，我都不曾給自己買過一件衣服，年底發了獎金，我給婆婆買了一件品牌的羽絨服，新皮鞋，還去了金店，給她買了一副金耳環。
春節，婆婆戴著我買的耳環，穿著我買的新衣服，看著我挺著大肚子在廚房忙活的身影，她對秦奮說：“哼，你看她那一臉福薄的相，一看就知道肚子裡是個丫頭。”
秦奮白他媽一眼：“丫頭兒子我都愛。”
婆婆氣得一把砸碎了桌上的茶杯：“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城裡女人都死光了？你非要娶個二手的，要是再生個丫頭，你爹泉下有知，都要氣得爬出來！”
5
我懷孕第七個月，秦奮升了職，經常要去外地出差，婆婆便住進了我們的小窩。
她住進來的第三天夜裡，一直喊肚子疼，我帶她去了醫院，才知道她這是膽結石，需要立即做手術。
秦奮不在家，我便打電話給大姑姐，大姑姐來了，我給婆婆辦了住院手續，看著婆婆進了手術室，大姑姐便以孩子第二天早起要上學為由走了。
我挺著大肚子照顧術後的婆婆。婆婆的肚子上開了好長的口子，人躺著不能動，插了導尿管。年紀大了恢復能力弱，夜裡她一直呻吟，每晚，我睡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夜裡無數次被她叫醒，我便艱難地起身，給她喂水，幫她翻身，給她摳出喉嚨裡的痰，給她倒尿。
白天，我用我帶到醫院的小燉鍋，變著花樣給她燉各種滋補湯水，每天我給她擦洗身體，雖然她躺在病床上，但我讓她一直保持著乾淨清爽，就連手腳的指甲，我都幫她剪得乾乾淨淨。
我把婆婆照顧得無微不至，即使，她仍然對我沒有笑臉。
也許，我心底裡還是期望，我能焐熱她那顆冰冷的心，也許，我心底裡還是期望，她能填補我心上失去母親的那個缺口。
在我的精心調養下，三個月之後，婆婆已經紅光滿面了。
而我，即將臨盆。
6
秦奮給我預定了最貴的單人病房，我怕痛，他直接讓醫生給我剖腹產，於是我沒有受到任何痛苦，就見到了我最愛的女兒。
知道是個女兒，婆婆的臉色很難看，她在病房裡找茬摔摔打打，指桑罵槐，第二天，婆婆不聲不響地跑回了老家，把我們三個扔在了醫院。
秦奮只好請假照顧我，出院後，他把我接回了家，他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我坐完了月子，出月子後，秦奮又要出差，我想來想去，還是抱著孩子去了婆婆家，一家人，總不能一直就這麼僵著，我想著剛好趁此機會向婆婆示個弱，給她個臺階下，一家人就又和好了。
何況，女兒這麼可愛，她的笑臉一定會軟化婆婆的心。
我住進了婆婆家，婆婆仍然對我沒有笑臉，也不願意抱我女兒，我以為，她只是愛面子，暫時不好意思跟我們和好。
秦奮成了女兒奴，每天都要給我打很多個電話，電話裡對女兒各種深情表白，他這麼愛女兒，我自然高興，但同時我看到了婆婆一臉的陰沉，我提醒秦奮打個電話給婆婆，免得她心裡失落。
誰料這個電話竟成了導火索。
那天晚上，秦奮跟婆婆在電話裡就吵起來了，秦奮的聲音怒氣衝衝：“她生個丫頭怎麼了？我就稀罕丫頭！”
婆婆罵他：“你就騙自己，娶這麼個女的，生個沒用的丫頭，我天天叫你離婚你不聽，你都丟盡了你爸的臉了！”
秦奮吼了：“我丟什麼臉了？我跟小芬哪裡讓你們丟臉了？小芬對你怎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好不好？”
婆婆咬牙切齒：“她怎麼對我我都討厭她，她這號女人就不配嫁到我家來，我今天就要她帶著那個沒用的丫頭滾出去！”
秦奮氣炸了：“你敢動她一下試試，你敢動我女兒一下試試，你碰她們一下，我這輩子就當你死了！”
婆婆的聲音帶著哭腔：“好，我知道，你就盼著我死對吧？”
秦奮更火了：“你死去，我絕不攔著，別成天拿死來威脅我！趕緊去死！你死了我也耳根清淨了！”
那天晚上隔壁的婆婆哭了很久。
7
幾天後，秦奮回來了。
女兒沒來由地開始哭鬧。
我們抱著她怎麼哄也不行，也不肯吃奶，我打電話問我醫院的同學，給她檢查了口腔和喉嚨，都沒發現問題。
但她一直哭，直到夜裡哭累了，才肯吃點奶，沉沉睡去，見她睡了，我這才放下心。
然而只睡三個多小時，又開始哭。
我們檢查了孩子的口腔、鼻腔，體溫，便便，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醫生說有可能是新生兒腸絞痛，讓我們給她按摩肚子。
我給她按摩，她仍是哭得厲害。
我們又去給她檢查了腸胃，一切正常，連兒科醫生都束手無策了。
可孩子仍是哭鬧。
一週之後，女兒瘦了一圈，她不肯吃奶，沒日沒夜地哭個不停，我抱著她，眼睜睜看她每天哭到沒有力氣為止，眼睜睜看著她哭到喉嚨沙啞，我心都碎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會抱著她，陪她一起流淚。
婆婆冷冰冰地說：“大概就像她媽，是個不省事的東西。”
8
第十天，日夜不眠的我和秦奮，抱著孩子去了省城兒科醫院。
醫生聽了我的敘述，也是十分納悶，又做了各項檢查，孩子沒有問題，但整個檢查的過程中，女兒一直在哭。
醫生脫掉了女兒的衣服，開始一寸一寸地撫摸、查看。
她摸到女兒後背，左側靠近腰部的地方有個小紅點，她問我這是什麼，我茫然，似乎很多天前紅點就在，我以為是蚊子叮的。
她眉頭皺了起來，仔細地看了很久，然後對我說：“趕緊，去給孩子拍個片子。”
拿到CT結果的時候，我雙手顫抖，淚如雨下。
我幾乎要瘋了！
我女兒的身體裡，赫然有一枚鋼針！貫穿了左側腎臟！
我那才三個月的女兒，嫩得像豆腐一樣的身體裡，竟然被人戳進了一枚鋼針，她得有多痛！
這十幾天來，那麼小的人，只會嚎哭，不會說話，她無法告訴她爸媽，她小小的身體在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針拔不出來，需要手術。
因為她太小了，手術很複雜，省城醫院幾個專家進行了會診後，決定在我女兒的後腰切開一釐米的小口，取出鋼針。
手術進行了四個多小時。
手術室外，我哭得肝腸寸斷，沒有人能體會我那一刻的痛苦和絕望，我的心肝寶貝女兒，這麼小就躺在手術檯上，而我不能為她分擔絲毫。
秦奮緊緊摟著哭癱在地的我，他的臉上都是淚水，他的牙齒都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已經打過電話了，當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問婆婆，究竟是不是她乾的的時候，婆婆坦蕩蕩地承認了。
她毫無愧疚地說：“一個賠錢貨，有什麼大不了的！”
9
女兒出院後，我辭了職，帶著孩子遠走高飛，我徹底遠離了那個家，遠離了那個可怕的人。
秦奮沒有任何猶豫地跟我一起辭了職，我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從頭開始了新的生活。
今年，我們的女兒已經上初三了，她是個活潑健康的姑娘，當然，她並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奶奶，我和秦奮心照不宣地從來沒有談起過婆婆。
女兒讀小學時，我接來了我父親，那片有她的土地，我便再沒有踏足過。
我沒想到她會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但我沒有繼續聽她的電話，我把手機遞給了秦奮。
秦奮放下電話後告訴我，七十多歲的婆婆腰間盤突出嚴重得不能下床了，這些年在大姑姐家，鬧得女兒女婿離了婚，現在她一個人待在老家的屋子裡，這才想起了我的百般好。
我們倆誰都沒吭聲。
半晌，秦奮輕輕地問：“小芬，你還恨她嗎？”
我還恨嗎？這些年，忙於工作，忙於陪伴女兒的成長，那段可怕的時光，那枚觸目驚心的五釐米長的鋼針，那個令我心驚膽寒的人，好像漸漸地淡忘了。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能讓我忘記仇恨，還能讓她記起我的恩情。
我起身，把我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打開，把秦奮的衣服都拿了出來，單獨放在一個包裡，對他說：“你買票吧，那是你的母親，你該去看看的。”
至於我，我的確不恨她了，但就此原諒她？
我做不到。
但凡世間各種惡，都該有個底線，虎毒尚且不食子，生而為人，豈能比虎狼之輩還要陰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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