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神和他的三座大山
作為陶神、手工業保護神和遊戲神的堯，本來名叫祁放勳，“堯”只是他的諡號而已。因曾經擔任陶唐氏的首領，所以史家又稱他為“唐堯”。從晚起的甲骨文字形看，他是一位側身弓腰而立的大神，身後挑著一塊息壤，猶如運石上山的西緒弗斯。小篆文字進一步偷換了造型，讓他頭頂三個笨重的土堆——三座大山，儼然是一個不堪重負的地神。
嚴酷的大洪水洗劫人間，釀成巨大的災難，更在民眾中引發普遍的怨恨，而水神系必須為此承擔主要責任。依照“土克水”的五行原理，地神系這時便乘勢而起，擺出治水救星的姿態，給民眾帶來新的生存希望。堯揹負沉重的息壤，去啟動艱難的洪水抵抗運動。他被一大堆天災人禍所包圍，捉襟見肘地治理混亂的國度，心中充滿無奈與傷痛。除了女媧，堯可能是中國史上最苦逼的神祇。
“堯”字裡的三個土堆，或許是製陶者的重大標誌，因為堯還有一個後起的稱號——“陶唐氏”，也就是“搪陶者”或“製陶者”的意思。堯既然無法完成治水大業，也就只能改行去當製陶行業的保護神了。堯雖然不是陶器的發明者，但他卻推進了彩陶大業，讓它達到了一個絢麗的高度。堯從此駐留在古樸的陶器上，透過那些用條紋繪成的窗格，眺望著變幻莫測的未來歲月。
有時，堯還要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去管教脾性兇暴的兒子丹朱。為了陶冶丹朱的性情，讓他能夠學會堅忍、洞察和預見，堯憑著天才的思維，用陶土燒製出一堆黑白兩色的小圓餅，併發明瞭雙方博弈的精細規則，而那就是世上最偉大的棋種——圍棋。他於是成了華夏史上唯一的遊戲之神。堯時常跟兒子對弈，用緩慢行走的時光，去療治失敗帶來的創傷與悲苦。
堯顯然是一個不稱職的地神，他無法親自從事理水大業，而隨身佩戴的那塊息壤，也不過是件無用的擺設，除了證明自己是一位被授權的地神，沒有其它任何用途。後來息壤被上帝收走，又被另一位地神鯀所偷取。鯀最終因治水失敗而被上帝殺死，從他死後的肚子裡生出了禹，由此演繹出另一段驚天動地的治水神蹟。堯是這一切事變的目擊者。
當堯被記寫成“曉”字的時候，似乎還攫取了某種日神的神格。這是拂曉初升的太陽，以柔弱的粉紅色光線，映照世間所有的江河、土地和陶窯，並在大地上投射出修長的陰影。堯要為日神舜的升現，發出瑰麗而充滿希望的預告。
造成這些情形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早期的堯只是一個部落小神，沒有獲得必要的重視。戰國和秦漢時期的墨家和儒家、在編織“黃金時代”的神話時，才把他的事蹟重新發掘出來，跟舜的事蹟對接，修改他的神格，誇飾他的職能和歷史地位，令其散發出世俗帝王的濃烈馨香。司馬遷也耗費大幅篇章，詳盡記載帝堯的光輝事蹟，溢美之詞，鋪天蓋地。漢朝皇家圖書館長劉歆，更是在原版《尚書》中插入《堯典》，蓄意偽造堯的履歷，為舜的出場做精心鋪墊。
儒家典籍這樣告訴我們，堯選用治水才俊，先是錯誤地任用鯀，造成極大的損失，而後向放齊、讙兜、四嶽等大臣問政，終於獲知舜的存在。為了避免再次犯錯，堯對舜進行家庭背景調查，又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他以探查其品行，甚至用野外叢林和雷電暴雨去測試其膽量和勇氣。經過百般考驗，舜終於從民間脫穎而出，成為新一代的政治領袖。但秦國的韓非子卻反唇相譏說，真實的情況是，舜以血腥的暴力逼堯讓出了權柄。但這個逆天的說法，始終未能得到世人的認可。
無論如何，在“堯-舜-禹”禪讓神話裡，堯是一個重要的開端。我們清晰地看到，聖人們被組成一個邏輯嚴密的骨牌敘事鏈條：堯的存在是為了抬高舜，舜的存在進一步驗證了禹的偉大性，而禹是締造神奇王朝“夏”的天神，他的兒子將成為歷史的開啟者。“啟”這個首位夏國邦主的名字，猶如“時間開始了”的鐘聲，宣告了華夏文明誕生的新紀元。
舜，一個被嚴重誤讀的日神
舜是堯舜禹賢君體系中最符合儒家道德標準的國王。司馬遷將其跟黃帝、顓頊、帝嚳、帝堯並列為“五帝”之一，在儒家敘事中具有崇高地位。但這個中國歷史上家喻戶曉的文化英雄，其真實面貌卻大有可疑之處。
儒家的文獻中說舜一生坎坷，自幼就遭到家人的迫害和謀殺，而在神祇的保佑下，卻總是化險為夷，反敗為勝。但只要研究一下舜的“前身”就不難發現，他本來是一隻銜米粒餵食父親的鳳凰。在中國神話體系中，鳥與太陽是同義的，或者說，鳥就是太陽的一個重要隱喻形態。因此，這一線索把人引向舜的日神特徵。舜的勝利，其實就是日神及其光明世界的勝利。
“舜”擁有四個瞳仁，所以又名重華，暗示他跟日神的重要關聯，因為世界各地的日神（如埃及的拉和印度的蘇里耶），都以明亮的眼睛著稱。另一方面，舜的死亡之地——“蒼梧之野”，指的就是蒼涼荒蕪之野，這隱含著對日落景象的悲劇性暗示。在蘇美爾、印度和希臘神話中，所有日神的歸宿——黃昏降落的地點，都充滿這種蒼涼肅殺的氣氛。
更有趣的是，以日神為解碼線索，對舜的“家屬譜系”進行破譯，就會發現“舜家族”的成員及其履歷，不過是一個由戰國和兩漢文人集體書寫的日神隱喻系統。
“舜”的父親“瞽”，也即“瞎子”之義，暗示太陽上升之前的黑暗力量，而瞽與舜之間的家族鬥爭，就是黑暗與光明、盲目與洞見、昏聵與智慧的二元衝突的世俗象徵。
“舜”的弟弟“象”，通“像”字，是隨附於太陽光線的物象與陰影。先有陽光，後生陰影，故為“弟”，而且它在物理邏輯上，的確就是光明的重要伴侶。“象”又被舜封在“有庳”（低矮之處）的地方，指的就是背陰的地面，毫無疑問，舜與弟弟象的激烈鬥爭，正是光明與黑暗（陰影）衝突的象徵。
舜的女兒宵明與燭光，是黑夜裡的照明女神，顧名思義，分別代表著夜晚的天體微光（月光和星光）跟燭頭小火，儘管她們發出的光亮有限，卻也能照耀方圓百里之地，並足以表達其對父親事業的堅定支持。
“舜”妻“女英”與“娥皇”，其上古漢音十分相似，疑為同一人名的訛記，可能就是太陽女神“羲和”的轉音。她們協助太陽，使前者獲得了對於黑暗的征服。在世俗故事裡，舜由於她們的支持才得以擺脫陰謀、陷害與死亡。
“舜”的妹妹“敤首”，其實是日神的女祭司。這個“敤”字，有研治、刻畫和製作之義。“敤首作畫”的意思，是說祭祀日神時，她負責在甲骨上刻畫神符或記錄事件。“首”字明確指出她作為祭司首領的重要身份。在“神聖家族”的激烈衝突中，敤首扮演斡旋與調解的角色，而這正是祭司的重要使命。她必須充當神與神、神與人、人與人之間的信使和調停者，以維繫一個危機四伏的信仰體系。
這樣一種充滿形而上意味的隱喻系統，完全是蓄意設計和編碼的結果，因其複雜性和嚴密性，堪稱中國神話史的“首席謎語”。司馬遷編撰《史記》，完整採用了這段“史料”，卻沒有意識到這是機智的話語圈套。鑑於第一代史官的失誤，令所有後輩學者都掉進了符號陷阱。而舜神話的真實面貌，則被長期埋入歷史的塵土，最終變得面目全非。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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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上古神系》為朱大可先生耗費20多年的研究成果。全書以跨文化的全球視野，運用多種學科工具，獨闢蹊徑地探研中國上古文化和神話的起源，發現並證明，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神話均起源於非洲，這是繼美國學者發現全球智人源於非洲、新西蘭學者發現全球語言源於非洲之後，第三個具有原創性的學術貢獻，有助於修正人類文化起源的傳統觀點，向西方主流人文闡述體系注入“中國元素”。這些觀點顛覆晚清以來的學界定見，為認識華夏文化的開放性特徵、傳承本土歷史傳統、推動中國文化的未來複興，提供了富有卓見的啟示，可視為1949年以來中國學術的重大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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