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頤:衡陽城裡的明亮少年

周敦頤:衡陽城裡的明亮少年

73歲的周安林(家譜顯示為周敦頤27代孫),帶著我滿城“尋訪”周敦頤。

在衡陽城轉悠,就像在周敦頤家走親戚:濂溪街(今司前街)以北,濂溪巷以東佔地30餘畝,是周敦頤的外公鄭燦的故宅鄭家大院;周敦頤的舅舅鄭向嫌吵,就在城西鳳凰山下的西湖建成南北長1000米、東西寬800米的園林,現在衡陽市外國語學校所在地,就是花園的一部分;現在拆建於濂溪文化園內的周子祠,原本位於衡劭(衡陽至邵陽)驛道旁,是周敦頤避暑賞荷讀書的地方——史料記載,周敦頤家就是半個衡陽城。

而著名的石鼓書院,則是周敦頤的鄰家,距離鄭家大院不過600多米。

作為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的石鼓書院,和衡陽城中諸多與周敦頤有關的歷史遺蹟的共同點是,都毀於1944年6月,那場中國抗戰史上敵我雙方傷亡最多、正面交戰時間最長的“衡陽保衛戰”。

47天可以毀滅書院的建築,但書院的千載歷史和人文精華,並不會煙消雲散。

書院都不愛建於鬧市區,畢竟只有安靜的地方才能讓心思活絡的少年郎修身養性,好好讀書。所以,嶽麓書院在嶽麓山上,白鹿洞書院在五老峰下,嵩陽書院在嵩山南麓,同樣,石鼓書院也在石鼓山。

石鼓山拔地而起,突兀江心;但說是山,海拔才69米,面積僅4000餘平方米,與人們想象中巍巍然的名山相去甚遠。古人說,這座山不僅形狀像鼓,水拍擊山時發出的聲音也如同鼓聲,所以將其命名為石鼓山。這座不起眼的小山,因為石鼓書院而名揚天下。

衡陽一直到唐代都不是什麼好地方,一個佐證是,衡州刺史多為朝廷貶官。衡陽方誌有關學校的記載,也僅有唐玄宗天寶年間(742~756)的衡山縣令陸氏所辦的廟學——廟學就是縣學,因為沒有學舍,只能借廟宇為講學場所。這所學校得到了杜甫的讚賞,他在《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一詩中寫道:衡山雖小邑,首唱恢大義。

詩人喜歡誇張,但衡陽真正的大義,即將到來。

石鼓書院的前身——唐元和年間(806~820)的“李寬中秀才書院”,為李寬所建。元和三年(808),李寬從家鄉隴西來到衡州,在石鼓山結廬讀書。他曾經得到當朝宰相的賞識和舉薦,仕途相當坦蕩,卻無意入仕。這個選擇很是正確,歷史上少了一個平庸的官員,卻多了一個名傳後世的書院。

最初的石鼓書院只是李寬及其後裔自己唸書的地方。他的後人幾代宦遊,加上唐末戰亂,荒煙蔓草的年頭,書院也一樣沉默。

當李氏後人再次回來時,戰亂已經讓衡州城面目全非。詩人們吟詠過的古城、城牆、城門、城樓已經蕩然無存。石鼓山自然也難以倖免,山上建築損毀殆盡,李寬中秀才書院也成為一片廢墟。於是,宋初太宗至道三年(997),李世真重建書院。

宋代是中國文人文化的高峰,也是書院最幸運的時代。有宋一代,石鼓書院發生了兩件大事——朝廷賜額和朱子做記,前者是頂級官方認證,後者是學術權威站臺。

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宋太宗趙光義賜“石鼓書院”匾額,不到60年,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朝廷更實惠,不但再賜匾額,還頒賜了學田,這讓書院在地位和經濟上都到了保障。石鼓書院從此日漸興盛,名揚天下。

到了南宋,淳熙十二年(1185),石鼓書院再次重修,兩年後竣工,朱熹受邀作記。朱熹是學者,也是官員,這兩個身份讓他成為一個身體力行的書院建設愛好者。他在《石鼓書院記》中尖銳地指出,“抑今郡縣之學宮,置博士弟子員,皆未嘗考德行道義之素。其所受授又皆世俗之書、進取之業,使人見利而不見義”,直言“今日學校科舉之教,其害將有不可勝言者”。

朱熹被譽為理學宗師,而在他來到石鼓書院前100多年,周敦頤就已經去世了。這位理學的開山鼻祖,才是衡陽城裡最明亮的少年。在周敦頤面前,朱熹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聲祖師爺。

周敦頤為“北宋五子”之一(其餘四人為邵雍、張載、程顥、程頤),在這個聽上去有些像偶像組合的團體中,周敦頤牢牢佔據C位。清代學者黃宗羲在《宋儒學案》中寫道:“孔子而後,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若論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數元公之破暗也。”

周敦頤:衡陽城裡的明亮少年

元公為周敦頤諡號,他的理學思想在中國哲學史上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他提出無極、太極、陰陽、五行、動靜、主靜、至誠、無慾、順化等理學基本概念,為後世的理學家反覆討論和發揮,構成理學範疇體系中的重要內容。

而在衡陽的17年,是少年周敦頤打下學術基礎的最重要時光。

周敦頤的父親在他5歲時就去世了。宋仁宗天聖二年(1024),7歲的周敦頤和姐姐弟弟跟著母親依附居於衡陽的外公鄭燦。鄭燦家是標準的學區房,出大門沿著城牆走800步,出瞻嶽門,就到了石鼓書院。

對照一下時間表,周敦頤剛到衡陽時,距離宋太宗賜匾石鼓書院47年,距離下一次宋仁宗賜匾11年,這正是石鼓書院蓬勃發展的黃金時代。當時沒留下學生花名冊,但按照就近入學的原則和家族聲望的加持,少年周敦頤在聞名天下的石鼓書院唸書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是一種必然。

鄭氏為衡陽望族,舅舅鄭向官至朝廷龍圖閣學士。在中國的民間故事中,這樣的開頭大部分會發展成嫌貧愛富的警世劇,但鄭向沒有走上這條路,而是成就一段愛甥如子的千古佳話。

稍大一些的周敦頤,開始在舅舅家的私學地西湖讀書。因為外甥喜愛蓮花,鄭向在湖中遍植白蓮,為了能讓外甥風雨無阻地看蓮花,還建了一個愛蓮亭——此亭亦毀於衡陽保衛戰。古代衡陽八景,其一即為“西湖夜放白蓮花”。晚至明朝,愛蓮亭畔還有“講易臺”遺址。

15歲時,賞了幾年蓮花的周敦頤遵舅命,在愛蓮亭寫下了《愛蓮亭說》,當地人認為這是他後來的名篇《愛蓮說》的“草稿”。外甥文章好,鄭向見了更加歡喜,為教育族中子弟,刻碑立於愛蓮亭。

而“寵甥”的最高境界是,宋制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可以蔭補,鄭向官至三品,也有兒子,卻讓周敦頤蔭補入仕,這也是宋代以舅父名義蔭補的第一人。

今日的西湖面積大不如前,隱在一處公園內,成為衡陽市民的休閒場所,打牌的有,跳廣場舞的更多,十分熱鬧。湖中有一座少年周敦頤的石像,這是唯一讓外地人能把這裡和周敦頤聯繫起來的東西,只是湖畔再無瀟灑著文章的少年郎。

大部分人知道周敦頤是因為《愛蓮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從文章揮就的那一天起,就成為後世文人的自我期許。學界一般認為,《愛蓮說》寫於宋嘉祐八年(1063),是47歲的周敦頤任虔州通判時,在於都(今江西贛州)一次與文人雅士的聚會中所作。不過,周敦頤的後人認為,《愛蓮說》孕育于衡陽,而衡陽城的百姓也願意相信,起碼腹稿是在衡陽西湖打的嘛。

周敦頤從24歲開始官場沉浮,先任洪州分寧縣(今江西修水縣)主簿,28歲提任南安軍(治今江西大餘縣)司理參軍,31歲任郴縣(今湖南郴州市甦仙區)縣令。38歲時,周敦頤從桂陽(今湖南郴州市汝城縣)縣令調任大理寺丞,終於成了京官,49歲任永州通判,52歲從邵陽調任郴州知軍。

周敦頤:衡陽城裡的明亮少年

在湖南兜兜轉轉,宦遊人生,周敦頤每次都會經過衡陽,看望親朋故舊。縣府志有他“讀書、講學”的記載,但至於講學於何時何地,因何事與何人,則語焉不詳。

在擔任郴縣縣令期間,周敦頤最突出的政績就是辦學。二程的父親程珦,比周敦頤大十幾歲,而且也官至大理寺丞,在南安與他結識。兩人交談後惺惺相惜,不僅結為知己,程珦還把兩個兒子程顥、程頤都送至其門下受業,貢獻了上文提到“北宋五子”中的兩子,理學一脈由此生生不息。

在今天石鼓書院的大觀樓,設有七賢木刻像,祭祀歷史上對石鼓書院作出過卓越貢獻的7位先賢,他們是:李寬、韓愈、李士真、周敦頤、朱熹、張栻、黃斡。

石鼓書院舊有七賢祠,前身是明永樂年間(1403~1424)衡州知府建的韓張祠,紀念韓愈(韓愈是史載登臨合江亭第一人)和張栻;成化年間(1465~1487),又加進去了朱熹。宋代理學與書院教學融為一體,石鼓書院有了“東南三賢”的朱熹和張栻,卻沒有在衡陽生活多年的理學鼻祖周敦頤,文化人看不下去了。萬曆十五年(1587)左右,賢達呼籲,朝廷准奏,周敦頤入祀石鼓書院。漸漸地,加的人越來越多,到7人成團,遂名七賢祠,一直延續至清。

中國古代的著名書院大多命途多舛,硝煙一起,往往難以保全,但石鼓書院灰飛煙滅得更為徹底,畢竟它遭遇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現代化戰爭。

在一本名為《石鼓書院》的書中,收錄了歷代碑刻文獻選錄,一眼望去,標題中出現最多的兩個字是“重修”。最後一篇寫於2007年,最後一次重修是2006年。但願最後一次被毀是1944年——1944年侵華日軍為打通大陸交通線,在6月23日至8月8日,以10餘萬兵力對衡陽城發動瘋狂進攻,在石鼓山投下大量凝固汽油彈,石鼓書院被徹底摧毀。

此後,書院一直未能恢復。據說1998年,國家郵政要發行“古代書院”一套4枚郵票,曾來石鼓山考察,卻只見園囿,不見書院,地上偶然露出半塊殘磚斷瓦,早就分不清是誰家院牆,郵票取不到任何圖像資料,於是不得不放棄。

現在我們看到的書院是2006年6月奠基,2007年9月正式竣工的,仿清代格局,恢復了山門、書舍、武侯祠、李忠節公祠、大觀樓、合江亭等建築。在石鼓書院之巔的合江亭遠眺,眼前是煙波浩蕩的蒸水與湘水。湘水自右,蒸水自左,俱至亭下,合為一江而東。

關於石鼓山,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有記載:“鼓鳴則有兵革之事。”這裡大部分時候是讀書的地方,但有時候,也是刀光劍影的地方。相傳曾國藩在衡州創建湘軍水師,就是在這片水域訓練,景區的講解員言之鑿鑿:“這裡是中國海軍的搖籃。”

俱往矣。清人範鶴年曾在石鼓書院留下一副楹聯:“心遠地自偏,問草廬是耶非耶,此處想見當日;江流石不轉,睹秋水來者逝者,伊人宛在中央。”幸好,先賢遠去,書院猶在。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9年02月15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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