箇舊的“二次創業”

引子

箇舊,有著2000多年的錫礦開採史,“錫都”之稱聞名遐邇。2008年,箇舊被列入國家首批資源枯竭城市轉型試點。

再訪箇舊——這個位於雲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縣級市,只見礦山披綠、城市繁榮、群眾樂業,GDP和居民收入十餘年來保持平均兩位數的增幅,提前三年完成大部分轉型指標。“錫都”的金字招牌依舊光彩奪目。

箇舊轉型,有何經驗?

“‘退二進二’,牽住轉型的牛鼻子。”孔亞蘭作了這樣的概括。

眼前的這位80後,身份是個舊市發展改革局局長。她口中的“退二進二”,是指城市經濟重心從單純的礦產採掘冶煉轉向第二產業多元化發展,走“產業延伸+產業更新”的轉型路子。更通俗的說法,就是雙管齊下,一手做大資源深加工產業和旁側產業,一手培育優勢接續產業。

“退二進二”,有何考量?

孔亞蘭解釋:箇舊第一產業規模較小,第二產業基礎雄厚,第三產業剛剛起步,“退二進二”勢在必然。

城市轉型,點多面廣,牛鼻子咋牽?

“我們認為產業轉型是整個城市轉型的主要矛盾,因為經濟搞不好,就會被各種問題追著跑。”孔亞蘭直言。

那麼,箇舊的經濟活力到底如何呢?

辯證看枯竭

資源觀一變,思路活起來。箇舊儘管本地礦產資源減少,但將資源充分利用、循環利用,仍保住了世界“錫都”的稱號

接受安全教育,裝好電子定位儀,坐上電瓶車,記者開啟礦井之旅。

坑道寬敞整潔,前方來車時紅燈亮起,運輸卡車經過時震耳欲聾,充滿現代氣息的採礦景象,不禁讓記者憶及巴金先生筆下舊中國箇舊礦山的“砂丁”。歷史與現實交織,頗有穿越之感。

這裡是雲南錫業股份有限公司大屯錫礦,開採歷史已逾百年。在平臺調度中心,副經理劉燕輝介紹,“近十年來,生產效率提高了2.5倍,新增儲量大於開採消耗量,資源非但沒枯竭還有富餘。”

採礦方式從爆破後使用手動琢巖機到使用琢巖臺車,探礦時可打1000米的深孔……技術的不斷進步,為大屯錫礦每年新增礦產資源4萬噸到8萬噸。

在劉燕輝看來,資源枯竭是相對的,除了繼續開採,還可以到全國甚至全球找尋礦產資源,“用循環經濟的眼光看,‘三廢’也是資源。”

早在本世紀初,箇舊市委和市政府就意識到了這一問題。通過礦山資源整合,箇舊將6座市屬國有礦山以及兩家骨幹企業的資產、負債、人員整體劃轉給雲錫公司。

“這個模式解決了資源糾紛、惡性競爭、安全隱患等問題,從此箇舊礦區秩序基本好轉,資源得以高效利用,也為後來的轉型贏得了時間。”孔亞蘭說。

健康發展之後的雲錫公司走出箇舊,首先將雲南74%的錫礦資源納入囊中,接著又到湖南、內蒙古等地找礦,並在緬甸、泰國、馬來西亞、澳大利亞等國投資建廠。緊隨其後,一批箇舊本地成長起來的民營企業也走了出去。目前,箇舊外來有色金屬原料從2006年的四成提高到八成半,錫原料由不足兩成提高到近七成。

走進鑫聯環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國家級綠色工廠,直徑3米多、長50多米的迴轉窯,讓記者這個外行覺得壯觀而神秘,其核心技術就是從廢渣、廢灰和廢泥裡萃取有用金屬。2018年,光是從“三廢”裡扒出來的5萬多噸鋅錠和50多噸粗銦,產值就達10多億元。

鑫聯環保的業務範圍,也擴展到全球:在秘魯,嘗試將一個排放汙染的冶煉企業,轉變為處理重金屬廢渣的環保公司;在美國田納西州,依靠技術實力參與當地企業的破產重組;在泰國和老撾,協同當地政府處置危險廢料。

千年“錫都”積澱的技術人才優勢,成為箇舊應對資源枯竭、在資源佔有上開疆拓土的利器。雖然只是個縣級市,但箇舊擁有十多家高科技企業。轉型十餘年,箇舊市和雲錫公司成為全國首批礦產資源綜合利用示範基地和骨幹企業,鑫聯環保成功在新三板上市,雲錫公司冶煉配套餘熱發電項目建成……

箇舊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汪霞介紹,資源觀一變,思路活起來,通過對本地資源的保護性開發,讓資源和產品“兩頭在外”,箇舊將資源充分利用、循環利用,儘管本地礦產資源減少,仍保住了世界“錫都”這一稱號。

升級促轉型

光佔有資源還不行,關鍵得靠深加工能力和市場份額,拉長產業鏈、提高附加值才是當務之急

“世界錫業看中國,中國錫業看雲錫。”

這話並不誇張。雲錫公司佔有的錫、銦資源儲量分別佔到全球的兩成和三成,錫產品銷量佔據國內市場半壁江山、全球市場份額逾兩成。

捧著金飯碗,未必吃得香,雲錫公司有切膚之痛。從2013年開始,公司出現了連續50個月的鉅額虧損,直到2017年才扭轉頹勢。其中一條重要原因,就是國際錫價下跌——錫錠從每噸20萬元的高位,一度跌至每噸8萬元的谷底。痛定思痛,雲錫公司鉚足勁打造“兩中心、三基地”,圍繞錫、銦新材料研發和生產做文章。

雲錫錫化工公司負責人楚斌介紹,錫化工產品應用廣泛,PVC管、氟化玻璃、水泥、油漆等都能用得上,公司產品遠銷30多個國家和地區,國際市場佔有率達到13%。

通過深加工提高附加值的想法,不是大企業獨有,賴慶國也深有同感。

一襲布衣,長髯飄飄,在箇舊錫文化創意產業園,記者見到了賴慶國。他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從小在箇舊工人新村長大,也曾就職於雲錫公司,後來走上了一條與父輩不同的道路:把錫材當成文化而不是工業品。展示廳裡,各種錫工藝品琳琅滿目,訪客可以參觀整個手工製作流程,“前店後廠”生意不錯。

呷口普洱茶,賴慶國侃侃而談:“箇舊有2000多年的錫礦開採史,不能只講工業輕視文化,一噸錫從錫錠變成工藝品,價值提高何止十倍!”

對於動輒以億為項目單位的工業城市來說,賴慶國公司的營業額或許不值一提,但他的嘗試恰是個舊產業升級促轉型的一個例證。

靠冶煉起家的振興集團,近年來投資建設“年產900萬隻電動助力車鉛酸蓄電池項目”,完成後年產值將達10億元。集團總裁馬柱寬,上世紀80年代上山開礦,90年代投資冶煉,本世紀初從煉粗鉛轉到煉精鉛,近十年則利用鉛材料生產蓄電池。四十年四大步,馬柱寬的經歷,也是個舊產業轉型升級的有力見證。

十餘年來,箇舊實施了“二次創業”“211工程”“五大產業”等多輪轉型發展舉措,累計關停選礦企業343戶,淘汰煉鉛鼓風爐58座。如今,箇舊規模以上工業企業達到60餘家,實施了“十個10萬噸”冶煉深加工項目,錫錠精深加工率達四成以上。

不過,轉型升級也是知易行難。楚斌坦陳,錫在有色金屬領域屬於小金屬,雖然用途廣泛,但都用量不大。錫化工產品市場增長緩慢,且國際市場強手如林風雲變幻,不確定性也大。“從成立至今,錫化工公司雖然沒虧過錢,但每年10多億的產值,相對於年營業收入五六百億的雲錫集團體量還是小。”

原箇舊市政協副主席薛志偉認為,產業轉型升級過程中,難免會有失誤,要寬容,要允許試錯,“比如‘十個10萬噸’項目,現在看來有的也不成功,但不能說這樣的探索沒有意義。”

培育新動能

資源枯竭城市都有許多獨具優勢的“土產業”,悉心培養,假以時日,這些“小不點”有望長成“小巨人”

親朋好友裡不乏雲錫職工,有的老闆上山開過礦,有的民營企業由當年服務雲錫的企業轉制而來……在箇舊訪產業、探民生,幾乎繞不開錫和雲錫公司。乍甸乳業就是其中之一。

1953年,從大理趕來26頭奶牛,路上走了一個月,箇舊乳業的歷史由此開啟。奶牛場所屬的國營箇舊乍甸農場,服務百里礦山的10萬產業工人。到90年代,農場經營慘淡,一度提出“消滅蔬菜之時,就是農場翻身之日”。

不過,乍甸農場真正翻身讓職工過上好日子,靠的不是消滅蔬菜,而是改制。2004年,14名管理人員購買企業股份成為股東,當時全年銷售收入700多萬元。2011年,政府支持建設“生態奶牛養殖基地項目”,乍甸乳業由此進入發展的黃金期。

2018年,乍甸乳業銷售收入接近4億元,解決387名職工就業,其中大多為原來的國企職工。公司奶牛發展到近萬頭,西南地區最先進的“智慧牧場”也將建成投產。

“乍甸乳業可以說是個舊國企改制最成功的,我們老總也是礦老闆轉型最成功的。”乍甸乳業黨委書記白少立說。自18歲進入農場工作,後來成為公司股東之一,白少立如今已兩鬢斑白。

命運發生改變的,還有云河藥業。這家創始於1958年的企業,2001年末由國有個舊市制藥廠改制而來。17年間,公司累計繳納稅費3億多元,成為箇舊國企改制的成功案例之一。

箇舊轉型,離不開這些接續產業。八九十年代,箇舊當地有70多個工業門類,大到汽車,小到燈泡,從化肥到勞保福利用品,箇舊都能自給自足。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些形形色色的企業最後大都破產消亡,還留下約兩萬下崗職工。如果沒有像乍甸乳業、雲河藥業這樣的民營企業,箇舊轉型將不堪重負。

箇舊市市長王崢介紹,發展接續替代產業,箇舊瞄準的是新材料、農產品加工、生物醫藥、文化旅遊康養等產業。轉型十餘年,箇舊接續產業增加值佔GDP的比重從35%提升到68%;第三產業佔比增加了17個百分點。

但是,接續產業的培育,確非一日之功。

“我們有中草藥資源優勢,符合省裡鼓勵的大健康產業方向,值得政府重視扶持。”雲河藥業董事長助理段波話裡有話。很多民營企業相對個頭小、實力弱,在負擔沉重又遠離消費大市場的箇舊,生存發展著實不易。

在薛志偉看來,要真正實現思想轉型克服“戀礦情結”,政府就要營造良好營商環境,對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一視同仁,經濟發展中讓“大樹和小草雨露均霑”。 “認真梳理,轉型城市都有許多獨具優勢的‘土產業’,悉心培養,假以時日,這些‘小不點’有望長成‘小巨人’,對產業結構調整意義不容小覷。”

不破不立,有破才有立。轉型十餘年,箇舊市加快培育商貿服務業和旅遊業,電子信息產業和新材料從無到有或不斷壯大,生物醫藥和大健康產業紮實推進。孔亞蘭說,整體來看,箇舊的產業經濟正由黑變綠、由重變輕、由粗變精、由僵變活!

空間換時間

立足老城超越老城,雙城聯動還需激發內生動力

無論是乘高鐵在紅河州州府蒙自市下車,還是開車走高速,進入箇舊市區都得穿過“錫都隧道”。

箇舊城區地形地貌特別,陰山、陽山夾峙,城市挨著金湖——一個新中國成立後發洪水湧流形成的天然湖。

雖說有山有水,但問題是空間狹小。25萬人擠在12平方公里的城區內,人口密度比上海、東京還高。在箇舊市區轉來轉去,就幾條主街道,吃飯時間很難找到停車位。

在薛志偉看來,資源型城市建城之時就秉承“先生產、後生活”理念,城市功能偏重生產故不盡合理。而建設新城,不僅意味著服務業發展帶來大量就業,也是產業結構調整升級的良機。

箇舊城市建設遠遠滯後於工業化,打開發展空間勢在必行。正因如此,“立足有色超越有色,立足老城超越老城”,也就成為箇舊轉型的目標和共識。

問題是怎樣才能“超越老城”?

因為城在山上,箇舊海拔比山下壩子高出約400米,轉型之初形成了“產業從地下到地上,城市從山上到山下”的城市與產業互動發展思路。

但歷史發展並非是線性的,箇舊城區往何處走,經歷過“下山進壩”和“登上陽山”的猶豫不決。此前,因陽山上有一大片工礦廢棄地可供利用,“登上陽山”的主張一度還很有市場。支持上山者認為,城區上山既可利用廢地又可治理環境,一舉兩得。

當年的爭論早已塵埃落定。今天的箇舊,明確提出“提升老城、建設大屯新城,雙城聯動實現高質量產城融合發展”。大屯新城就在壩子裡的大屯海邊,幾乎和蒙自市連為一體。老城立足“生態宜居”,新城立足創新創業,“雙城聯動”激發內生動力。

不過,放眼新城,並沒有看到熱火朝天的建設場景。有關人士坦陳,主要還是缺錢!

目前,箇舊政府債務進入償還高峰期。箇舊市城鄉低保人數達5萬人,每年社保剛性支出要4億多元,佔地方一般預算收入的1/3。加之民間投資意願不強,新城建設挑戰不小。

不過建新城不是硬造城,產業支撐是前提,而產業發展機遇則要從區位中尋找。孔亞蘭介紹,大屯新城依託紅河綜合保稅區、國家級蒙自開發區和河口跨境經濟合作區,未來優勢在區位,出路在開放。

回頭看老城。棚戶區改造已接近尾聲。箇舊最早的小區白雲新村,髒亂差一掃而光,道路改擴翻建,PVC管代替了生鏽的鑄鐵管,還辟出健身廣場新建了休憩亭。以前樓道排汙管常堵塞溢出,讓住在一樓的張麗華苦不堪言,如今她再也不用在家門口砌磚截汙了。

離開個舊,記者看到紅磚房的工人新村即將拆遷完畢。巴金先生在散文《箇舊的春天》裡,曾記述60年代這個新村裡火熱的新生活。經歷輝煌也曾沉淪,工人新村裡的居民,如今更加自信地邁入新時代……

版式設計:張芳曼

《人民日報》( 2019年03月2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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