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的祕密:《麥田裡的柏樹》真偽事件

《麥田裡的柏樹》的真偽爭議也說明,博物館隨時都在接受公眾的監督,以保證其收藏和文化傳播的公信力。

凡·高的秘密:《麥田裡的柏樹》真偽事件

《麥田裡的柏樹》(寫生版),1889年,布面油畫,73.2釐米×93.4釐米,美國大都會博物館

9500萬美元的凡·高贗品?

《麥田裡的柏樹》是凡·高在瘋人院被允許野外繪畫時所畫的一個系列。在此期間凡·高創作了他最有影響力的作品之一《星夜》,而《麥田裡的柏樹》則是與《向日葵》相對應的,凡·高自認為是他最滿意的夏季風景畫作品。2016年11月,美國一位名叫詹姆士·格魯姆德維格(James Grundvig)的作家向媒體披露,認為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估價高達9500萬美元的《麥田裡的柏樹》是贗品。這一質疑引起了公眾和博物館的重視。當時大都會博物館官方回應說,博物館網站上已經公開了畫作的流傳有序的信息,還有科學檢測報告可以證明那幅館藏畫作是凡·高的真跡。

作為質疑方的格魯姆德維格只是一位業餘愛好者,並不是鑑定家或藝術史家,雖然他似乎能夠如數家珍地介紹凡·高的事蹟和作品,但他沒有提出值得推敲的問題。他認為這幅作品最值得懷疑的地方在於作品的繪畫水平:《麥田裡的柏樹》被認為是凡·高最好的風景畫之一,但畫面的顏色處理卻不盡如人意,最大的瑕疵在於畫作中心部分的山丘,這本是前景處麥田和背景天空之間的分界線,但這組山丘的中間有一個非常不和諧的藍色塊。格魯姆德維格說:“凡·高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那個藍色的斑點是那麼的異乎尋常。凡·高從來沒有畫過藍色的斑點。”另一方面,大都會博物館還藏有另一幅凡·高的柏樹作品,與之相比,《麥田裡的柏樹》其柏樹顏色更加深暗。對此,格魯姆德維格認為,兩幅作品在調色和筆觸上有明顯的區別,看上去不像出自一個人的手筆。除此之外,他提出,凡·高在完成作品後會把畫布從畫框上拆下,然後捲起來郵寄給他的弟弟提奧。提奧不僅經常接濟沒有收入的哥哥,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畫商,會幫助凡·高推銷作品(雖然凡·高生前就賣出過一幅作品)。凡·高作畫的速度和數量是驚人的,往往幾天甚至一天就畫完了一幅油畫。在療養院的那一年,他畫了150多幅油畫,寄給弟弟的畫很多顏料都還沒有乾透,卷折的過程中會在油畫表面留下顏色層斷裂的痕跡。格魯姆德維格認為大都會的《麥田裡的柏樹》並沒有明顯的摺痕。最後,這幅《麥田裡的柏樹》來源也被他質疑。雖然這幅作品是由凡·高的侄子通過商業畫廊流通到市場的,但他認為是埃米爾·舒芬內克(émile Schuffenecker)偽造的。

埃米爾·舒芬內克在藝術史上被認為是一位三流的印象派畫家,他曾是畫家高更(Paul Gauguin)和雷東(Odilon Redon)的好朋友。早年舒芬內克從事金融業,是高更的同事,後來兩人都離開了公司,並一起在巴黎的一家藝術學院(Académie Colarossi)接受繪畫訓練。凡·高的弟弟提奧去世後,其遺孀喬·邦格(Jo Bonger)曾請舒芬內克幫忙修復凡·高的一些畫作。格魯姆德維格認為,在此期間舒芬內克瞭解到了凡·高繪畫的全貌,因此能夠按照凡·高的風格仿製他的作品。他還注意到大都會的《麥田裡的柏樹》並沒有出現在1891年的凡·高遺產清單中,因此對這幅畫的來源存疑。

凡·高畫過的《麥田裡的柏樹》起碼有12幅,但流傳下來的構圖相似的有三幅:除了大都會的館藏外,一幅在倫敦的英國國家美術館,還有一幅為希臘的一家慈善基金會(Stavros S. Niarchos)所有。格魯姆德維格認為這三幅中,除了大都會的那一幅,其餘都是真跡。凡·高還繪製過這一系列的素描稿,現藏於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美術館。

凡·高的秘密:《麥田裡的柏樹》真偽事件

《麥田裡的柏樹》(寫生版)山丘部分藍色局部筆觸

來自博物館的證據

從流傳順序的記載來看,這幅畫作是凡·高的侄子在1900年通過巴黎畫商賣給舒芬內克的,一年後從舒芬內克那裡流傳到了奧地利的一位王公貴族路易-亞歷山大·貝蒂耶(Louis-Alexandre Berthier,Prince de Wagram)手上,然後通過巴黎一家畫廊於1910年賣給了著名的德國畫商保羅·卡斯爾(Paul Cassirer)。1910年底,卡斯爾在柏林轉手賣給了弗朗茲·孟德爾頌(Franz von Mendelssohn)。孟德爾頌家族後來搬遷到了瑞士,於1951年轉手布爾勒(Bührle)家族。布爾勒家族在1993年以570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美國的外交官沃特·安寧伯格(Walter Annenberg),後者購得畫作後即刻捐贈給了大都會博物館。從流傳順序的角度來看,格魯姆德維格的質疑似乎並非毫無根據。

不過這也只能說明,這段流傳鏈條的一個環節可能出現造假情況,並不能確證作品就是贗品。為此博物館提供了一份詳細的科學鑑定檢測報告,並配有高清的圖片說明。

首先,報告認為大都會的《麥田裡的柏樹》是這個系列的第一幅作品,是凡·高在室外寫生繪畫的,而英國國家美術館的那幅是凡·高在療養院裡根據寫生作品重畫的,在基金會的那幅則是凡·高送給母親和妹妹的縮小版本。寫生版《麥田裡的柏樹》與後面兩幅最大的不同,是在畫面左邊麥田邊緣的綠色線條處理上——寫生版的那條綠線往下,而複製版則都往左邊延伸。凡·高美術館的那幅素描則和寫生版一致,說明覆製版是對寫生版進行了調整,因此在線條處理上趨於理性。凡·高即興創作時有受到精神問題影響的可能性,這一點在《星夜》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能夠證明大都會館藏畫作是寫生時創作的另一個重要證據是,在顏料層裡面檢測到了一顆麥糠。這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在1993年對畫作進行表面清洗時發現的。在畫作的底部顏色層裡面還發現了些許沙礫,也可以證明畫作是在野外完成的。

其次,除了作品的尺寸與凡·高給弟弟的書信中所述一致,屬於30號尺幅,更為重要的是,畫布的紋理與凡·高美術館藏的幾幅凡·高同時期繪製的油畫一致,可以精確判斷這一批畫布是凡·高在1888年2月至1890年7月之間所使用的。

其三,通過X光檢測可以發現,畫作的繪畫筆觸和繪畫步驟與素描版接近。凡·高的作畫順序大概是從遠景到近景,在前後景的銜接處有互相覆蓋的情況。在山丘與麥田部分,凡·高堆疊了非常厚重的顏色,而天空部分則是最厚的。因為繪畫的時間非常侷促,導致了顏色層的互相混合。畫作在不同的局部其筆觸表現手法非常豐富多樣,這符合凡·高繪畫的習慣。畫作的塗色方法與大都會的另一幅凡·高的“柏樹”非常接近,而這幅柏樹畫作是同一時間段凡·高在戶外寫生時創作的,另有一幅相似的柏樹畫藏於荷蘭的克魯勒-穆勒博物館(Kr?ller-Müller Museum)。

其四,實際上這幅畫作也存在捲起打包的痕跡,在柏樹的上部有損壞和顏色修補的痕跡。

英國國家美術館的科學鑑定報告

實際上,早在1987年該畫作還在瑞士的時候,英國國家美術館就借調了大都會所藏作品的資料。當時那三幅《麥田裡的柏樹》都被錯誤地稱為《玉米田裡的柏樹》,而大都會的那幅還被認為是1889年7月上旬完成的。經過幾十年的研究,現在業界統一了命名,並認定大都會的《麥田裡的柏樹》創作於1889年6月下旬。由此可見學術和鑑定工作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通過嚴謹的研究,才能對歷史做出更精確的還原。

英國國家美術館的鑑定報告非常翔實:

國家美術館的那幅作品底層有素描痕跡,說明這幅畫是凡·高在室內對寫生畫作的複製油畫。因為凡·高在寫生的時候,不需要打素描稿,直接上色的油畫就是彩色草稿。而他複製的作品則會根據寫生稿的構圖再打上素描稿,以防止構圖上的不一致。

在筆觸上,複製版的油畫在中景部分比寫生版有所簡化。在室內重畫的時候,凡·高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考慮把畫面的筆觸變得更有裝飾性,也就是說更具有凡·高個人的繪畫語言風格。提奧在收到畫作後曾批評凡·高過於注重藝術的形式,凡·高回應說他不知不覺地就想像高更那樣畫出個人的風格。

英國國家美術館對自家館藏的那幅“柏樹”做了清理工作。由於凡·高的厚重筆觸,導致積灰處理需要非常精細,不然會破壞形成肌理的色塊。因此國家美術館使用了帶有百分之一油酸鉀的去電離子水,用極為細小的毛筆慢慢局部除垢。

當表面塵垢清除得差不多以後,美術館通過電子顯微鏡、X光和紅外線對作品的材料進行了細緻的分析,結果發現凡·高比較傾向於使用鋅白,而不是鉛白。凡·高知道鋅白顏料揮發性效果比鉛白差,但在色變方面比鉛白更持久。鋅白是19世紀中期才開始使用的油畫顏料。畫面中的藍色有兩種,鈷藍和石青,分別用在了不同區域:鈷藍用在天空和中景處的山丘;而石青混合祖母綠後用在了柏樹上,用來壓暗柏樹的顏色。凡·高還使用了鉻黃、祖母綠和鉻綠,用來繪製深綠色。因為凡·高作畫的速度很快,因此在不同區域呈現出了不同色層混雜的現象。同樣的,複製版油畫也有卷折而導致的色層斷裂的痕跡。

對照英國國家美術館的報告,如果大都會的那幅作品在用色習慣等方面有一致性的話,就可以有力回擊格魯姆德維格的質疑。

柏樹是凡·高自殺前創作高峰期的一個重要圖示。凡·高曾寫信給提奧,認為柏樹就像埃及的方尖碑,非常具有當地的地方特色。在夏天,柏樹是整個麥田裡最為黑暗的部分。因此有學者把柏樹作為與向日葵相反的凡·高畫作中兩個最重要的圖示之一。向日葵象徵著光明和生命,而柏樹象徵著黑暗和死亡——在法國,柏樹是墓地區域內常見的一種植物。凡·高在療養院階段也確實遭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危機,出現了自殺的情緒。柏樹也許就是這一心理活動的寫照。

在1889年6月中旬,凡·高寫信給提奧說道:

柏樹一直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應該像繪製花瓶中的向日葵那樣來繪製一批,因為柏樹在我看來是非常震撼的,還沒有人能像我那樣看待和繪製它們。

後來他還在信件中透露出在顏色處理上的問題,他認為畫面下端的綠色陰影應該用藍色來壓暗,就是說把綠色畫在藍色上。因為凡·高在天空等部分使用了非常厚實的色塊,因此他還在信中擔心說,怕畫布不夠結實。

大都會的柏樹從顏色上來看要比其他版本的暗一些,也許這符合他在寫生時候的感覺。而回到瘋人院複製繪畫的時候,為了加入像《星夜》一樣的色塊流動感,柏樹的粗黑線條更靈動,而整個柏樹顏色也淡了一些。

質疑的動機

大都會博物館面對質疑所採取的態度是非常開明的,通過與其他博物館長期以來的研究與合作,把自己掌握的證據都詳細地公開在了官網上。這幾家博物館所出具的科學檢測報告可信度較高,而機構裡的藝術史家所做出的分析也非常中肯。相比之下,格魯姆德維格的質疑流於表面,更多地抓住了所謂“大師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沒有卷摺痕”以及“這幅9500萬美金的畫是假的”這樣表面的用語,看上去非常像是想要引發話題的標題黨。事實上,格魯姆德維格本是一名基建工程經理,他花了3年時間來研究凡·高的生平和畫作,寫了一本《分解凡·高》(Breaking Van Gogh)。這本書出版於2016年10月,看起來他的質疑是為銷售專著而炒作造勢。這本書的副標題直接就是:大都會的9500萬美元凡·高畫作是贗品。

凡·高贗品事件自藝術家被視為大師以來屢見不鮮,學術界對於凡·高作品全集的篩選也充滿爭執。凡·高於1890年去世,享年37歲,生前不名一錢。而到了20世紀20年代,他的畫作價格已經達到非常可觀的程度。偽造凡·高作品既有巨大的商業利益為推動力,也有許多條件為造假提供便利。首先凡·高生前自己就會複製很多自己的作品當禮物寄送給親朋好友。因為凡·高沒有什麼收入來源,靠親朋接濟,因此他也時常饋贈畫作來表示謝意。其次凡·高的書信被全面出版,很多造假者可以通過這部分詳細資料找到漏洞,針對某些作品偽造畫作。

1928年保羅·卡斯爾在畫廊舉行了凡·高的回顧展,有一些畫作來自另一個畫商奧托·瓦克爾(Otto Wacker)。瓦克爾送來的畫作宣稱來自瑞士,屬於某位神秘的俄國藏家,藏家因為躲避蘇聯的迫害而隱姓埋名。第一位著手整理凡·高全集的藝術史家巴特·法耶爾(Baart de la Faille)在展覽前幾個月正式出版了第一版凡·高藝術作品全集,瓦克爾送來的這批畫作也被收錄在其中。然而當這些畫作在回顧展上展出後,就被認為是贗品,瓦克爾在1932年因為這次詐騙行為而被判處19個月有期徒刑。法耶爾因此為全集增添了一個附錄,特別申明瞭瓦克爾的那些都是贗品。在1939年的第二版凡·高全集中,法耶爾排除了許多第一版裡收錄的、後來被認為是偽作的畫。法耶爾隨後又投身到了第三版的撰寫和修訂工作中,直到1959年他去世的時候還沒有截稿。有關專家在他手稿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整理和修訂,第三版才在1970年出版。

1977年,另一位藝術史家揚·哈爾斯克(Jan Hulsker)出版了他編寫的一版凡·高全集,其中收錄作品達2125件。揚·哈爾斯克也一直在致力於為凡·高作品集去偽存真,並且指出公眾機構中至少有45件凡·高作品是偽作,這些機構包括美國大都會、法國奧賽博物館、法國里爾美術館、挪威國家美術館和荷蘭克魯勒-穆勒博物館等。業界對於這些博物館館藏的凡·高作品的真偽也爭論不休,能夠形成共識的一點就是:如果流傳能夠清楚地追溯到19世紀80年代以前,那麼就可以判斷畫作的真實性。近年來,隨著各博物館科保部門的逐步完善,博物館之間互動研究的日益緊密,對凡·高作品進行鑑定的能力也相應地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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