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給世人的突出印象，除了小氣還是小氣，看見秋月要傷心，看到落花要流淚。她“處處留心，時時在意”幾乎到了神經兮兮的地步，寶哥哥一句玩笑話，她會很受傷；眾姐妹一個無心之舉，她會吃醋。“每天好好的，你必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在她眼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簡直是“階級鬥爭”無所不在，“階級敵人”無所不在。
林妹妹的小氣影響了別人對她的認同，影響了別人對她的支持，也影響了自己的婚姻和幸福，不僅如魯迅先生所說賈府的焦大不會喜歡，就是普通的讀者特別是男性讀者也少有喜歡，認為這樣的女朋友不僅不實用，而且很難處，更難養。這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事實上，林妹妹是一位多麼具有蘭心蕙質，多姿多彩的人啊！
她是《紅樓夢》中一株搖曳生姿、顧盼生輝的絳珠仙草，她是大觀園中風標獨具、卓而不群的瀟湘仙子。
——林妹妹有高見卓識。黛玉的見識毫無疑問在眾釵之上。林妹妹“從不講仕途經濟之類的混賬話”，表明她對世人醉心於當官發財、藉藉於名利不以為意不以為然，表明她眼界不俗，境界不凡，這在當時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在筆者看來，“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乘張，哪管世人誹謗”的“混世魔王”賈寶玉，其實是超越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家和先驅者，是鳳毛麟角般的具有自由思想、博愛精神、平等意識、人本情懷的公子哥兒，也是那個封建大家族乃至社會的批判者、叛逆者（筆者甚至想，若晚生三百年，賈寶玉極有可能成為高覺新之類的革命者）。而林妹妹恰好並且首先是賈寶玉思想上的知音、見識上的同志、靈魂上的伴侶、情感上的依靠。寶玉最終傾心於她，不是因為她容貌超群是“神仙似的妹妹”，而是她是大觀園裡唯一可與寶玉進行思想交流靈魂碰撞的人，是寶玉唯一的知音。當賈寶玉向她直表愛情而被她故意用言語話嚇住時，她立刻譏笑賈寶玉的膽怯：“一般嚇得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這其實是鼓勵賈寶玉要勇敢追求愛情，最終二人私定終身，在那個男女之大防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婚姻正道的時代，這也體現了這個弱女子的過人膽識。在《五美吟》中，她評價綠珠為石崇繆葬的不值；她詠紅拂，讚揚紅拂私奔的壯舉；在酒筵上，她競把《西廂記》《牡丹亭》中的“淫詞豔曲”引為酒令，這都是離經叛道的思想和行為。此外，在黛玉評論陸放翁這樣的名家詩句“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也敢於大膽指出其空有文句對仗工穩小巧別緻，而指出其缺乏大格局大氣象，也可看出其在藝術上和思想上同時具有卓爾不凡的修養和視野。
——林妹妹有風趣幽默。海棠詩社剛剛成立，所有參與詩會的人都須有個別號以成其雅。探春說：“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她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體現出林妹妹的博學多識和雅緻戲謔。在第四十二回中，黛玉繪聲繪色地調笑粗鄙詼諧的劉姥姥為母蝗蟲等一系列談笑，引得眾姊妹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她自己也笑得手捂胸口，花枝亂顫；在惜春開列製作繪畫顏料的工具清單，如砂鍋、罐子、木桶、箱子甚至生薑和醬等時，她一本正經地接口說還要“鐵鍋一口，鍋鏟一個”，當寶釵問用這些東西做什麼時，她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佐料，我替你要鍋來好炒顏色吃”，其後她又一本正經地看了一眼單子，向探春悄悄耳語：惜春是開單子開糊塗了，把嫁妝清單也一併開了！眾人知道她們的悄悄話後又引來一陣大笑。在這一章節裡的黛玉多麼活躍嫵媚！多麼快樂開朗！何曾見多愁善感、哪裡有尖酸刻薄！這表明她也有開朗活潑、情趣盎然、雅俗共賞、合群合眾的一面——我們多希望黛玉的生活和生命能夠永遠定格在這樣的畫面裡！一次，寶玉看著寶釵雪白的膀子發呆。這時，“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黛玉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哪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嘴裡說著，將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這顯示出黛玉多麼幽默搞怪的一面！面對薛寶釵為寶玉受笞哭紅雙眼所說的“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言語生動引人發笑，雖有少許醋意，但更多則是姊妹戲謔之語；對史湘雲因地方口音將“二哥哥”叫成“愛哥哥”，她打趣說“一二三四五”為”么愛三四五”，顯現出其俏皮的一面，與姊妹親密無間的一面；對襲人說的“我一直把你當嫂子看”，在寶、襲產生矛盾時她半是打趣半是勸慰地說“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我替你們和勸和勸”，則既可見其眼尖心細，還可見其堅牙利齒，也可見其“小俗小壞”，更可見其風趣幽默。林妹妹的幽默有冷幽默、有熱幽默、有雅幽默、有俗幽默、有信手拈來的幽默、有轉彎抹角的幽默……實際上，她是《紅樓夢》裡最幽默風趣的人。幽默是性格、情趣和才識、智慧的體現。黛玉的可愛由此可見一斑。
——林妹妹有大度灑脫。林妹妹對不威脅其愛情地位的人，包括與寶玉有一腿並“初試雲雨情”的襲人、與寶玉有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晴雯以及對寶玉與眾多美麗多情群釵丫環的“多情”，並未見其耿耿於懷糾纏不休，甚至賈寶玉作《芙蓉女兒誄》祭奠晴雯定稿中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這樣直白表達傾慕的文字也未見其打翻醋罈子。她實際上只是對與金玉良緣有關的寶釵、湘雲等處處留意，嚴防死守。但在薛寶釵對她關心體貼真誠以待之後，她便向薛寶釵掏出心窩子的話，並自我批評：“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此後她待寶釵如親姐姐一般，連寶玉也感到驚奇。而且當她與寶玉真正交心定情“吃定”後，就很少對寶釵湘雲拈酸拿醋，充分表明她有著一般女人對男人少有的大氣寬容——她甚至給人傳遞出這樣的信息：只要寶哥哥的心只屬於我，他和別的女人黏黏糊糊沒有關係；只要你們眾姐妹不威脅到我在寶哥哥心中的地位，你們咋個與寶哥哥親密接觸也沒有關係。這從寶黛交心定情後黛玉一度風平浪靜、與眾姊妹和平共處即可見端倪。此外，在大觀園裡吟詩作賦時，只要其他姐妹有佳詞麗句，她都會真心激賞拍手叫好，從不“嫉賢妒能”；她輔導香菱作詩可以說毫無架子毫無私心、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包括她對陸游名句的點評，這些都可看出其大氣的一面。
——林妹妹有高才靈氣。她寫詩作賦在大觀園裡獨佔鰲頭，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大觀園中詩人不少，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有吟詩作賦之才，但是創作最多質量最高的是林黛玉。她的作品計有二十三首，除應制聯句和起社的作品，還有《葬花辭》《桃花行》《秋窗風雨夕》等名篇。一首《葬花吟》一句“冷月葬詩魂”足可流傳千古！她讀詩品詩見多識廣別具慧眼，稱得上評論家。她在教香菱作詩時，主張學詩要學最上乘。先從王維的五律、杜甫的七律和李白的七絕入手，“肚子裡先有了三個人做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阮、庾、鮑等人的詩一看”，顯示出很深的詩歌修養；她言談笑語妙語聯珠機鋒疊出，辯才無礙，口才極佳，稱得上辯論家。對黛玉之才，就連熟悉大觀園人事的脂硯齋也禁不住讚歎：“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正絕倒天下之群釵也！”
臺灣學者蔣勳認為，紅樓夢是一部青春小說（有識之論也！），裡面包括林黛玉在內的“千紅一窟萬豔同悲”的眾多才貌絕倫的女性都是青少年。據研究，黛玉在賈府的時間就在1 3到16歲之間（16歲就去世了）。這個天才少女真讓人傾倒不已！
林妹妹為什麼在某些場合或者大多數場合給人留下小氣印象？一是“病如西子勝三分”，身體健康影響“心靈健康”，讓自己更脆弱；二是“心較比干多一竅”，心眼多，心思細密，自尋煩惱；三是寄人籬下，無所依靠，孤苦無助，讓自己更敏感；四是競爭激烈，前程未卜，心煩氣躁，這是最主要的；五是時乖命蹇，生不逢時，不容於世——這個時代，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遵從的基本守則是“三從四德”，一個大家庭中生存發展的前提和基礎是如何對封建家長承歡膝下，取悅於人。這是讓這顆成長的、敏感的心靈愈來愈感到壓力、感到寒意的。
“多情總被無情惱”。黛玉多情，而時代和環境無情。簡言之，她主觀上有性格悲劇，“性格決定命運”，客觀上是時代悲劇——“這不可改變的悲劇的根源，總是由於在十八世紀的中國土地上，找不到一塊可以容納林黛玉和賈寶玉生活道路的國土。這必須是一塊對於人類的靈智和詩情、對婦女的解放和婚姻自主予以充分尊敬的國土，必須是一塊可以讓正當的自由和合理的生活要求得到伸展的國土”（蔣和森語）。唉!這個晦暗昏昧蒼老的時代還沒有為林黛玉包括賈寶玉這樣集天地之精華靈氣的“早產兒”做好準備呀！
但無論如何，林妹妹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人，是一個風華絕代的人，是文學中不可多得的“這一個人”。正如有人指出的：她秉絕代才華，具稀世俊美，錦心繡口，捷才敏思。她勇敢而又柔弱，聰明而又單純，多愁善感而又堅強不屈，超塵絕俗而又熱愛生活。在她身上，集中地體現了舊時代的中國女性在優秀古代文化陶冶之下所具有的一切美麗和詩情。
作者簡介：雍也，本名雍峰，中國散文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渠縣人，現居龍泉驛區。有散文雜文集《龍泉山筆記》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曾獲“四川散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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