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就跟强子结了婚。强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人长得帅，会打篮球，学习成绩也不错，被誉为班草。我们俩谈了两年，水到渠成地走到了一起。结婚前，强子就说，父亲早逝了，只留下一个母亲，这些年特别不容易。希望我能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她。我说没问题。你对我爸妈好，我自然也会对婆婆好。婆婆长得慈眉善眼，一看就是好相处的人。为了表示对我们小两口新建生活的支持，拿出了50万让买房。老实说，一个小县城的老太婆，能一下拿出50万，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可是帝都的房价太贵了，50万恐怕只能买个卫生间。我爸妈不想让我受委屈，又添了30万。加上我跟强子的东拼西凑，首付是够了。可以后的日子显而易见，终生都要为这几片砖瓦所拖累了。“别怕，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婆婆打来电话，安慰我。那时我怀了孕，趴在水槽里哇哇地吐，快把胆汁吐了出来。背井离乡，双亲无靠，强子又忙，我连顿可口的饭菜都吃不上，生下的孩子能健康吗？“要不让我妈来吧，她在老家没事干，正好可以照顾你。”强子晚上回来，躺在沙发上，抚着我的肚子心疼地说，“宝宝，不许欺负你妈妈，不然等你出来我好好收拾你哦。”我笑了。一个礼拜后，婆婆风尘仆仆地来了，带来了很多家乡的特产，腊肉、泡菜、元宝鸡、海底捞……整整一个大编织袋。我是北方人，但对四川的这些吃食却由衷地全身心接纳。经过婆婆的巧手，我们每顿饭都吃得有滋有味。“酸儿辣女，我看你是要生女儿了。”“男女平等，儿子女儿都一样。”强子嘿嘿地笑着，婆婆的眼睛里却露着一丝忧愁。
临生产时，我请了假。每天在网上买各种婴儿用品，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很快就花光了，这下连住院押金都不够了。“要不我跟我妈借点。我爸是老师，每个月好歹也有四千多块。”吃饭时，我跟强子商量。“那不成，你都嫁人了，哪有再花娘家钱的道理。”婆婆听到，放下筷子，不允许我那么做。我知道婆婆是好意，她不想让娘家人担心我，可眼下的这关怎么过。“要不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吧，反正小英生下孩子你也走不开，空着也是空着。”强子跟他妈商量。我没插嘴。强子是独生子，以后婆婆的养老肯定放在我们身上，一家人同舟共济，也算不得占便宜。婆婆点点头，“长短是你们老张家的房子，你想卖就卖吧。”吃完饭，强子就开始拜托老家的同学朋友帮忙卖房子。顺便打听了一下价格，那套带院子的房子，少说也能卖45万。说来也巧，第二天就有人回话，愿意出40万，一次性付清。40就40，倒也干净利落。关键是腹中的孩子等不及了。周末的时候，强子跟婆婆一起回了趟老家，收拾东西外加办手续，很快就办妥了。有了这笔钱，我心里慢慢踏实下来。生孩子那天，我爸妈和弟弟也来了，跟强子在手术室外候着。婆婆准备好婴儿落地的一应东西，在病房里等。果不其然，是个女儿。婆婆好像不怎么喜欢女孩儿，很少抱她。只是跟我爸妈一样，关心着我伤口的愈合和下奶的程度。坐月子期间，我妈照顾了一个礼拜，看到婆婆尽心尽力，就回老家伺候我爸了。我爸一辈子没进过厨房，连日常生活都是个问题。“你放心走吧，小英交给我。”婆婆拍拍胸脯，冲亲家承诺。洗尿布、做营养餐、冲奶粉、打扫房间……有婆婆在，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连我排下恶露和血渍的内裤，藏在床底下都被她翻了出来，洗干净晾到太阳底下。“妈，这些你不用管，过了这几天，我也能洗。”“你既叫我一声妈，妈就把你当女儿。母女俩之间没啥子好客气的嘛。坐月子，一定要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想吃什么，告诉妈，妈给你做哈。”都说月子之仇，不共戴天。婆婆对我却是视如己出，没有半点含糊，我打心眼里感激她。只是有时候会纳闷，她为什么从来不抱孩子，难道真的重男轻女吗？
我以为幸福生活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老天会格外照顾我们这有爱的一家子。没想到，噩耗传来，强子出车祸了！那一刻，我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懵了。他才出差几天啊，怎么就出车祸了呢。他伤得怎么样，还能不能站起来？我迅速穿好衣服，就往门外冲。屋内，传来女儿凄厉的哭声。婆婆焦急地追了出来，又放心不下孩子，把手机塞给我，眼泪汪汪地回去了。我以为强子只是重伤，大不了就是昏迷，可映入眼帘的，是从头到脚的一条白布。强子死了！丢下我们母女俩，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么去了。我崩溃地扑过去，刚喊了一声“强子”，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妈妈在身边，老爸和弟弟正跟强子公司的人交涉。这时我想到了可怜的婆婆。如果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去世了，会不会发疯？以后她还有什么寄托？眼泪不知不觉又决堤而出。我最爱的强子，临行前还吻了我们母女，答应我一定会带礼物回来。就是这样的礼物吗？我不接受不接受！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公司代表说，强子是在工作完成之后，私自去商场才出的车祸，车祸发生时手里还提着不少东西（东西在警局）。同行五人，只有他一人外出不报备，所以只肯付百分之五十的责任。经过父亲和弟弟的争取，他们念在女儿尚在襁褓，可以把赔偿金提到百分之七十。如果达不成和解，只能走司法程序。弟弟去翻阅了相关案例，如果走法律程序，拖来拖去也多得不了，就同意了。赔偿金很快到账，一百万。这钱有点烫手。我才不屑于要，我要的是活蹦乱跳的丈夫！婆婆接到噩耗后，蔫了，仿佛被抽干了水分的干树枝，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她总是嘴里嚅嗫着，“我该怎么向老张家交代？我是个罪人……” 本来奶水就不多的我，经历这一场生离死别，由于过度悲痛，完全回了奶。女儿在床上嗷嗷地哭，我不理她，独自在床边小声地抽泣。婆婆实在看不过去，把孩子抱到了她的卧室，才发现孩子拉了稀，肛门处已经出湿疹了，一碰就疼。婆婆凑着孩子的小屁股，呼呼地吹着热气，“盼儿回来，盼儿回来，没想到盼到的是我儿的尸体。可怜我的孙女，从小就没了爸爸……”“孩子，妈知道你心里苦，想哭就哭吧。”妈妈从外面回来，抱着我，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老爸、弟弟和强子老家的兄弟张罗着老公的后事。火葬。那一天好多人都去了。我站在最前面，搂着婆婆一起哭得死去活来。对于旁人，只不过是最寻常的悲欢离合；而对于我们，却是抽筋剥骨的破碎难圆。只有我跟那苍老的婆婆，一个中年丧夫，一个老来丧子，承受着世间最痛的别离。警局通知我们去领强子的遗物。我打开一看，有一个小羊皮包包，一只玉手镯，还有一个拨浪鼓。这是强子给我们三个最后的礼物。我摇着拨浪鼓，泪如雨下。
婆婆老家还有个妹妹，她几次提出要回去，我都没有同意。一是盼儿还小（婆婆给她取名为盼儿），离不开奶奶的照顾；再一是婆婆已经没有了家，你让她去哪？这房子有婆婆的九十万，她当然有资格住在这里。我们就这么相互照应着，过了三个春秋。盼儿三岁了，上了幼儿园，婆婆一个人就坐在阳台上，孤单地看着远方。那时，有个男人追我，天天送我到楼下。我慢慢敞开了心扉，决定再接纳一份感情，好好过日子。盼儿不能没有爸爸，而我才30岁，总不可能给强子守寡一辈子。我跟妈妈讲，妈妈当然同意，她才舍不得女人孤单度日。只是担心婆婆的处境太尴尬。“你已经仁至义尽了，给婆婆一些钱，让她回老家吧。她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妹妹家两个儿子也足能给她养老送终了。”妈妈建议。我决定给婆婆五十万。在四川的小县城，有这笔钱傍身，足够她安稳度过余生了。剩下的五十万，我要存给盼儿，一分钱都不会动。那是她爸爸留给她的生命钱。婆婆可能发觉到了什么，执意要回老家。“强子走了三年，你也应该有自己的感情了。妈在这，你也不方便。如果有合适的，我不会反对的。”婆婆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只见她顿了顿，又乞求似得地对我说，“妈求你最后一件事，让盼儿姓张，别给她改了姓……这是老张家最后一点血脉了。”必须的，我点点头，她是我跟强子爱情的见证，当然要姓张。看着婆婆转身回屋收拾东西，我的眼眶湿了。冲动之下，我好想拦住她，说别走了，以后我们一起过。可是，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人总是自私的，何况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有强子在，她是我婆婆；没有强子，她就是个陌生人。没想到，婆婆第二天就要走。我给她买好票，把她送到火车站，给老姨（婆婆的妹妹）打了电话，请她安排儿子去接。返回的路上，我又怕婆婆断了药，央求老姨监督她，如果缺了什么，一定告知我。可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愧疚感袭遍全身。我真不是个东西。强子走了，我就不能善待他的妈妈吗？没办法，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好在给了她五十万，买断了这份亲情，也不算亏欠。我不停地安慰自己。那个男人叫家明，对我很好，是一家公司的老总，为人大气而有风度。他完全不介意我带着孩子，结婚登记后，就把我们娘俩接到了他家一起生活。我跟强子的房子，就租了出去。
有一天，租户突然给我发了条微信，说在床垫子底下发现了一张银行卡，让我过去取。我心一惊，莫非是婆婆留下的？果然是。婆婆没有带走我给她的那五十万！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离开了。现在的她，一无所有。没有老伴、没有儿子，甚至连钱都没有，你叫她怎么生活？！我的心被堵着，喘不过气来。终究是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啊。也不知道她这半年是怎么过的，打电话---停机了。我当下订了飞机票，马上赶到四川。一路上，我都在回想婆婆待我的深情，她给我做饭、收拾家、看孩子、帮我洗内裤、还给我搓过澡……亲妈也不过如此啊。 我是怎么做的呢？不停地利用她，利用完了，碍事了，扔在一边儿了。枉我受了那么多年教育，枉强子生前那么疼爱我，枉我和婆婆相遇一场！我按照婆婆以前寄快递的地址，找到了老姨家。老姨十分意外，把我迎进了门，却告诉我婆婆不在她家。“我妈呢？”我心急火燎地问。“她不愿意叨扰别人，一个人出去住了。”老姨摇摇头，“她一辈子都那么好强。”“那怎么能行？她年纪大了，跟前没人不行的。”我带着一丝怨气说。与其怨老姨没有留住她，还不如怨我自己太狼心狗肺。“我去找她！”“小英，你等等，老姨有话要跟你说。”老姨拽住我的胳膊，神态诚恳。于是我终于知道了婆婆的故事。
“你的婆婆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嫁过一个男人，那男人重男轻女，看到你婆婆生下的是女孩，就没给过好脸色。后来女儿发高烧，他也不带她去看病，等你婆婆走了十几里地把她送去医院时，已经救不回来了，死的时候才七个月。后来又怀了一个，据说也是女孩，男人便让她流产，这一流，伤了子宫，就再没怀上……后来就离婚了。”老姨见我面露不解，接着说，“强子不是我老姐亲生的。他是第二个男人的孩子，强子妈那时跟人跑了，两人也没领结婚证，就留下了三岁大的强子。我这姐姐自从嫁进门，对孩子可是一百个尽心啊。供他上学、给他做衣裳、卖了娘家的田地给他娶媳妇……强子估计完全不知道，我姐姐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亲生母亲能做的，我姐姐都做了；做不到的，我姐姐也做了。强子爸生病去世前，嘱托我姐一定要看着张家香火传承。可老天无眼，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她打击很大啊。”听着听着，我已泪流满面。怪不得她面对盼儿心情复杂。是那些重男轻女的伤痛，让她害怕了呀！这是一个充满大爱的朴素女人，我却弄丢了她。“她现在在哪儿？”“她租了一个小房子，靠给人洗衣服维持生计。我几次叫她回来跟我住，可她不肯，说趁自己还能动弹，不想麻烦别人。”老姨的眼里含着泪光，“我这老姐姐，操劳了一辈子，你说落下了个什么？”
我带着愧疚一路狂奔，顺便告诉了家明这边的状况，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婆婆。彼时，她正站在夕阳下晾衣服，一点一点地把衣服拽得展展的，如同她的人生。“妈！”她回头，扶了扶老花镜，温煦的阳光在背后倾泻下来，像极了光芒四射的观音菩萨。只见她一愣，继而又兴奋地手足无措，“我的小英啊，你怎么来了？”“我是来接您回家的！”“别别别，妈一个人在这儿也挺好的，你跟盼儿好好的，妈就放心了。”婆婆闪躲着，又按捺不住想念盼儿的心情，“有没有盼儿的照片？让我看看。”“没有，要看回家看！”我搀着婆婆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又响起家明的话，“一个女人家能做到如此深明大义，实在令人佩服。把她接到咱们家来，我跟你一起好好孝敬她，将来为她养老送终，权当为咱们积累福报呢。”其实，家明是个孤儿。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经历过伤害与被骗，却一直葆有一颗明亮慈悲之心，实属不易。而且，家明他也姓张。“奶奶，盼儿好想你，你终于回来了！”祖孙俩抱在一起。这边，我跟家明也深深拥抱着对方。希望命运从此善待我们张家，我们一定会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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