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淪為墳地和軍械庫 這個“小眾公園”留下多少北京人的記憶

曾经沦为坟地和军械库 这个“小众公园”留下多少北京人的记忆

說一件諸位幾乎不能想象的事情,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假如你清晨起來,站在日壇路往東看,是能夠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壯麗景象的。

說“地平線”略顯誇張,但也差不了太遠,因為那時北京很少有高層建築,就連五六層的板樓都很少見,居民的住宅多是平房。從建國門橋往東,像樣子的建築也就是友誼商店和國際俱樂部,此外就是一片片平房,那時根本沒有“國貿”這個地名,北京人只知道那個地方叫大北窯,往南有很多工廠,黑黢黢的煙囪倒是不少,一根根地對著天空,從早到晚吞雲吐霧,為每天的日出伴舞似的。

曾经沦为坟地和军械库 这个“小众公园”留下多少北京人的记忆

我有一張照片就是那個時候照的,媽媽抱著身穿白色毛衣的我,身後是異常乾淨也異常空曠的長安街,道邊樹是隻有兒臂那麼粗的小樹苗,以至於二十年後,我坐9路公交車去上班時看到那些樹,不無得意地想:“嗯嗯,你們是看著我長大的,你們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照片的背景是國際俱樂部和友誼商店,不知道為什麼,從小我就覺得國際俱樂部是一座米黃色的琴房,高大敞亮的窗戶裡永遠在彈奏著最美妙動人的音樂,而友誼商店在當時不是隨便誰都能進的地方,因為購買裡面的商品只能用外幣或外匯券,一般市民連“大團結”(10元人民幣的簡稱)都沒有幾張,進去只能乾瞪眼。我們家那時雖然就住在馬路對過,但從來沒有過進去的意願。

曾经沦为坟地和军械库 这个“小众公园”留下多少北京人的记忆

我真正喜歡的,是國際俱樂部和友誼商店後面的那個世界。

從日壇路沿著白楊掩映的林蔭道一直往北,穿過使館區以後,就到了日壇公園。那時,這裡是一個相當清雅的場所,一到夏天的傍晚,遊人比蜻蜓還稀少,我追著一隻蜻蜓,穿過覆著琉璃瓦的拱形大門,繞過雕紋精美的朱欞華表,跑過鬱鬱蔥蔥的古樹掩映著的配殿,一直跑到小廣場上,坑坑窪窪的磚石地面凹凸不平,但跑起來很少絆倒和跌跤,我時常爬到正中間那個“大土堆”上蹦蹦跳跳,卻不知道這種行為是何其膽大妄為的僭越,因為在古代,這裡是只有皇帝和禮部官員才能登臨的地方。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這句話出自孔融的《論盛孝章書》,原話為“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表達的是孔融對歲月流逝和自己天命之年的感慨。今年恰是日壇公園建成並接待遊人五十週年,而元旦一詞的字面之意,本又是一年初始、太陽初升的第一天,應該說說記憶中的日壇公園吧。

清代對日壇的兩個重要改動

日壇始建於嘉靖九年,《明嘉靖祀典》中記載:“禮臣率欽天監正夏祚等,會看朝陽門外三里迆北錦衣衛指揮簫音地,東西闊八十一丈,南北進深八十一丈,堪建朝日壇。”嘉靖皇帝同意了這一規劃後,工程開始施工。日壇的整體佈局與建築設計,參考了中國古代的陰陽五行學說,由於祭拜的對象為太陽,故壇內各建築的長、寬、高等尺寸之尾數皆為陽數(奇數)。

建成當年,“春分,於朝日壇祭奠大明(太陽神),隔年,帝親自祭祀。”皇帝由北天門步行至具服殿,通過神路進入壇臺祭祀,此後又定下規制:甲、丙、戊、庚、壬年,皇帝親自登壇祭奠,乙、丁、己、辛、癸年派遣禮部官員祭祀,祭日時,壇上正位設金版,用紅字撰寫大明神位的字。此規制延續到清代,祭祀程序更加具體,《大清會典》記載“卯時,玉用赤壁,禮神制帛一,色為赤。犧牲用太牢,樂為七奏,舞為八佾,祝版為純硃色紙,祭器均有陶瓷,色赤,祭服御大紅禮服……”從這段記錄不難看出,這是一場主色調為紅色的祭典,恰與紅日相配。

乾隆年間的北京風物名作《日下舊聞考》中,詳細記錄了日壇那時候的建制:“壇方廣五丈,高五尺九寸,壇面用紅琉璃,階九級,俱白石。”

清代對日壇在建築層面上也有兩個很重要的改動:一是將具服殿從壇的西南角移建於西北隅,二是將壇面的紅琉璃磚改鋪了金磚。金磚可不是純金的磚頭,而是一種專供皇家御用的鋪地方磚,規格有三種:一尺七寸、二尺和二尺二寸,都是正方形,顏色純青,細如端硯,敲之會發出金屬般的聲音。我兒時戲耍於“大土堆”上時,這種金磚肯定已經不在了,但日本學者中野江漢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步入日壇時,不僅見過,也許還用手指敲擊並聽過其鏗鏘之聲。

《北京繁昌記》中的日壇古詩

曾经沦为坟地和军械库 这个“小众公园”留下多少北京人的记忆

清末,面對各種內憂外患,清政府自顧不暇,祭日活動從潦潦逐漸了了,日壇也就逐漸衰敗,棕薦庫、鐘樓相繼遭火,祭祀用的禮器也被盜,民國期間遭到軍隊佔用,西天門、北天門外的照壁被毀,西北部被附近居民當成了墳地,滿目淒涼,乏人問津。

那時先農壇已經開放為城南公園,天壇雖然還未以公園的形式開放,亦已經可以自由出入,散步者多,且附近開了很多小飯館,各種導遊用盡手段拉客人賺錢,這讓時任北京聯合通訊社記者的中野江漢相當掃興,相比之下,“日壇人影稀疏,遊客可以獨佔這個廣闊的且歷經了明清兩代天子親祭的聖地”,更讓他喜愛,他覺得這裡是超越了俗世的靜寂場所,適合搖曳手杖遊走吟嘯,也可以會見摯友飲酒暢談,“此乃人生之一興哉”!

中野江漢在《北京繁昌記》一書中,記述了自己遊覽地壇的一次經歷。他從朝陽門出城,在東嶽廟前穿過右側的舊衣市場,朝南走後向東轉,即可抵達日壇的北門——“拜訪日壇的人由北面的三座門進入為宜,入門兩側有門衛居住的小屋,未經許可一概不得入內,倘若門上了鎖,輕釦門扉會有人開門。入門後向裡走,西北角可見一片殿宇,繼續朝東面繁茂的樹林裡行進,林中設有祭壇。壇的構造呈方形,西向,一層壇,壇面以金磚鋪砌,四面設九級漢白玉石階。”

按照中野江漢的記載,日壇當時的西門外殘留著破損的焚帛爐,此外,無論井亭、神庫、神廚、宰牲亭,“蓋已腐朽”,而樂器庫、祭器庫、棕薦庫等,竟成了軍械庫,雜亂無章地堆滿了曾在此地駐守的軍隊的工具。

中野江漢在文末錄下了一些和日壇有關的古詩,其中大部分都是些歌君頌聖的陳詞濫調,唯一讓後人看了惆悵滿懷的,是勞之弁的一句“九厭告終歸颯緩,金烏已射古垣紅”,夕陽雖好,已是黃昏,壇宇雖在,已近殘敗,怎不教人黯然神傷?

日壇祭臺的高度為什麼不協調?

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日壇的壇臺區域損毀已經十分嚴重,幾乎成為一片廢墟。1951年,北京市人民政府決定建設和重修日壇公園,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關懷和指導下,1969年的10月,日壇公園正式建成並接待遊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日壇公園又開始了大規模的擴建工程,增加了池水亭臺,增植了花草竹柏,於古樸典雅的傳統風格之外,更顯得綺麗靈秀。

鮮為人知的是,我國著名古建園林學者王仲奮先生在1985年日壇擴建完工後,做過一次“名偵探”,推理了一道謎題——日壇祭臺的高度為什麼不協調?

王仲奮先生當時是從西欞星門步入,第一眼看上去“感到祭臺特別高,石階也格外陡,看上去不大協調,上下臺階很費勁”,似乎與古制不符,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米尺量了一下,壇高1.89米,邊長為16米,石階每級高21釐米,超出常規尺度約二分之一,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回家後查了一下《日下舊聞考》和《大明會典鈔略》,發現按照明清營造尺(每尺32釐米)換算,壇的邊長與高度都與史書中記載的規制相符,他又查閱了著名建築學家單士元先生所著的《明清天壇史料》,發現壇廟的規制所用之尺,其他都用營造尺,但高度用的是周尺(每尺23釐米),由此換算的話,日壇祭臺的高度應該是1.3米,石階每級是14釐米,這樣看上去就不會不協調,上下臺階也不會費勁了。王仲奮先生說:“由此可推理,日壇祭臺重修時,其高度可能是依照史料所記的規制尺寸,按明清營造尺量度換算選定的,而不是按周尺量度換算的,所以造成現高度超出原高度約二分之一,形成比例失調。”

王仲奮先生的考證,絕大部分遊人是不知道的,比起頤和園、天壇、故宮和北海來,日壇始終是“小眾”所喜愛的地方,但也正因為遊人稀少,我和小夥伴們才有了足夠奔跑、蹦跳、喊叫,讓童年的能量無限釋放的快樂空間,只是玩兒得無論多晚,我終究還是要回到我的大雜院去。

從大雜院到日壇公園

曾经沦为坟地和军械库 这个“小众公园”留下多少北京人的记忆

著名作家常利民先生說夠得上大雜院資格的院子應該具備三個特點:一大二老三雜,“大”是指得有佔據的空間和氣派,上房下房,東西廂房,青石臺階門樓子什麼的,“老”是指得有些歷史見過些世面,“雜”是指住戶多,嘴雜手雜成分雜關係雜——按照這個標準,我童年住的大雜院只佔據了一大和三雜,是不夠資格談“老”字的。

按照父親的叫法,我們那個大雜院是個“趟院”,就是南北相對的三趟平房,每趟六戶人家,圍在一個大院牆裡。房子是七十年代中期新建的,院門在最東頭,朝南,緊挨著院門的是廁所和只有一個自來水管的池子,居民們用水只能排著隊去接,水池子旁邊有一排花架子,除了喇叭花之外,還有人種了貓耳朵豆。兩趟房屋中間的道路約有五六米寬,起初還挺乾淨的,後來家家戶戶都在門口蓋起了小廚房,於是通路就狹窄和髒亂起來,尤其早晨上班時,推著自行車出去難免磕磕碰碰的,但那時的北京人特別講文明禮貌,一句“勞駕”或“對不起”可以防止和化解一切糾紛,院子裡從沒聽過吵架罵街的,更別提動手打架的了,到了傍晚,滿大院的鍋碗瓢盆交響樂,還有咔嚓咔嚓在搓衣板上洗衣服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富有生活氣息。

我家住在大雜院中間那一趟的最西頭,一共只有十二平米,是父母結婚時跟單位申請下來的,除了一張床、一個大衣櫃、一個小書架和兩張木頭椅子,沒有別的傢俱,而我的玩具也始終只有一把可以打塑料子彈的木頭槍。

兒時的許多事情,我已經記不大確切了,但有一樁在腦海裡卻特別清晰,就是我每次半夜醒來,總會看到父親披著件外套,坐在臺燈下吭哧吭哧地寫稿子,那麼小的一間屋子,攏著那麼小的一豆燈光,很像是山洞裡的一簇火苗,微弱,但讓人感到溫暖。

我並不知道,那是父親最彷徨也最勞累的時期之一,他大學畢業後來到一所新聞單位工作,由於缺乏工作經驗,很長時間他連書寫消息和通訊的基本格式都沒有掌握,更不知道去哪裡找到新聞線索,而領導要求嚴格,動輒斃稿,這給父親巨大的壓力,他只能靠著日以繼夜的努力,拼命寫稿,反覆修改,但仍然進步緩慢。

“那個時候我每天推著自行車出了家門,站在長安街上特別迷茫:到底我的路往下該怎麼走呢?”後來,父親這樣告訴我。

也許那時的許多青年都有這樣的困惑吧,但那個時代的偉大之處,也正是無論怎樣迷惘,只要埋頭努力向前,終究可以闖出一片天地,實現自己的夢想。在臺燈下夜夜筆耕的父親,後來終於成就斐然,而我們家的生活也越來越好了。1983年,我們從大雜院搬到了西三環花園村的樓房,臨走前不久,父親“嘿兒嘍著”(讓孩子兩腿分開坐在自己的頸肩處)我去了一趟日壇公園,拍了幾張照片留念,其中一張我叉著個腰站在修葺一新的曲池畔,池水中一對兒石雕的騰飛天鵝,迄今仍在。

再一次走近日壇公園,已經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了,那時我也在媒體工作。有一次我去首都兒研所採訪,旁邊就是日壇公園。是個傍晚,夕陽給紅色的垣牆刷上一層流金,裡面傳來歌聲和胡琴的聲音,門口進進出出的遊人比過去多了許多。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終於沒敢進去,有些時光,最怕打擾:走進去,或許只能見到歲月的碎片;不進去,那個追蜻蜓的小男孩,就還在,還在日壇和大雜院之間的那個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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