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新火试新茶:从唐宋诗词中看清明节“新火”习俗的文化底蕴

清明是节气又是节日,两者合一使这个日子具有了更多复杂纷繁的文化意象。作为时序标记符号的清明节气早在汉朝就已基本形成,西汉京房《京氏易传》有“三月清明节”之说,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中记载:“清明节,命蚕妾,治蚕室,涂隟穴,具槌、㭙、簿、笼。”而作为节日的清明节在唐代始正式确立,两者之间的相互融合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不过清明节的众多习俗中“新火”这一充满仪式感的习俗至今已经不常被人提起,但在唐宋诗词中吟咏清明节这一习俗却俯拾皆是。

苏轼的《望江南·超然台作》是提及这一习俗的最著名的篇章之一: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且将新火试新茶:从唐宋诗词中看清明节“新火”习俗的文化底蕴

这首词充满着一种豁达超然的饱满情绪。词中提到的寒食节是为了纪念介子推而设立的,据说介子推辅佐晋公子重耳复国后不愿为官,于是携母隐居在介休绵山,晋文公重耳于是采用放火烧山的手段逼迫他出山为官,可是介之推依旧不愿出山反而和母亲一道被活活烧死,于是晋文公为了纪念他而在其忌日下令禁火,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寒食节。顾名思义,这一天人们由于禁火而吃冷食,而后的清明节是才重新“改火”而生新火,而正好茶叶初露,于是“且将新火试新茶”,用新火烹“明前茶”,让诗人不由发出“诗酒趁年华”这样的感慨。

在苏轼流传下来关于清明节的诗词中,除了这首之外,还有《东栏梨花》《蝶恋花·春事阑珊芳草歇》等,其中《徐使君分新火》一诗直接写“新火”的习俗:

临皋亭中一危坐,三见清明改新火。

沟中枯木应笑人,钻斫不然谁似我。

黄州使君怜久病,分我五更红一朵。

从来破釜跃江鱼,只有清诗嘲饭颗。

起携蜡炬绕空室,欲事烹煎无一可。

为公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当时苏轼处在谪居黄州期间,有一年的清明节,当时穷困潦倒的诗人看见别人家都改了新火,“三见清明改新火”,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黄州太守徐君猷将五更子夜采得的新火特派专人送到苏轼家中,诗人病中感慨万分写下了这样一首诗以记其事。接到新火之后,家徒四壁的他“欲事烹煎无一可”,于是不仁辜负太守的好意,只好“为公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也就是说用这新火点几盏灯,而“照破”一句化用佛教中的说法,表明了身陷困境中自己期望着柳暗花明一天尽快到来急迫心情。

而苏轼的弟弟苏辙写有一首《新火》诗,作者在诗中表达的心境与其兄苏轼的《徐使君分新火》一诗大略相当,均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百口共一灶,终年事烹煎。

力耕饲饥馋,灶敝火亦烦。

昨日一百五,老穉俱食寒。

呼童戛枯竹,粲然吐青烟。

适从何方来,荧荧百家传。

性火出真空,应量曾无边。

老病何所求,石瓶煮寒泉。

敛为一夫用,无心固当然。

这首诗中的“一百五”也即指寒食节,寒食节是指冬至后一百五日,故有此说。而新火的分发也有所不同,在唐宋时朝廷百官是由皇帝直接赐给,如唐代史延《清明日赐百僚新火》诗中“九天初改火,万井属良辰”之句,而一般地方官吏人等由当地官府分发,而民间的新火往往还是靠自力更生自己重新取火。而新火的得来则是通过钻木取火的方式获得居多,如唐代《辇下岁时记》这样记载:“长安清明尚食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火者进,上赐绢三匹、金碗一口,都人聚门外以观。”宋代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唐时惟清明取榆柳火以赐近臣、戚里,本朝因之。”这也叫作“赐火”,在唐宋诗词中经常可见这样的描述,唐韩愈《寒食直归遇雨》一诗中有“惟将新赐火,向曙著朝衣”之句,宋欧阳修《清明赐新火》诗中“桐华应候催佳节,榆火推恩忝侍臣”一句更是直接写出这样的习俗及其背后的深刻寓意。而唐代诗人韦庄《长安清明》一诗中全景式描写了唐朝时清明的场景,其中可见“初赐清明火”在清明节中的重要性:

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

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

紫陌乱嘶红叱拨,绿杨高映画秋千。

游人记得承平事,暗喜风光似昔年。

这首诗写的是唐末时分长安城的清明节热闹的景象,以喜写悲,表达了对盛世的怀念。尽管风光和昔日承平盛世差不多,皇帝赐新火,大臣们也聚在一起玩蹴鞠(白打钱),道路上骏马嘶鸣,绿杨丛中秋千上下飞舞……,但这一切很显然是一种回光返照,欢欣的场景背后隐隐透露出失落之情。

且将新火试新茶:从唐宋诗词中看清明节“新火”习俗的文化底蕴

而在宋代诗人王禹偁的《清明》一诗中,就没有这样的皇家气派的描写,更接近于民间清明节改火的通行做法: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对比唐代诗人韩翃的《寒食》一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对这首诗的解读有人认为是一首讽刺诗,认为后两句写寒食节“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讽喻皇室的特权以及官宦之家的专宠。但从诗人韩翃因为这首诗而受到唐德宗的赏识而赐予他“驾部郎中知制诰”一职来看,也许诗人本意并非是一种讽刺,而更多是对当时习俗的一种描述,甚至带有对皇家恩典的一种颂扬。

且将新火试新茶:从唐宋诗词中看清明节“新火”习俗的文化底蕴

由于在历史的演进中,寒食节渐渐与清明节渐渐相互融合,而改火的仪式在时间节点的把握上也渐渐趋于含糊,但寒食日白天禁火肯定是一种定制,不过很可能在寒食日太阳下山天黑之后即可认为寒食终了而改火,于是才出现了这样含混不清看上去自相矛盾的关于新火习俗的诗词,比如王禹偁另外一首写清明节的诗《清明日独酌》中这样写道:“一郡官闲唯副使,一年冷节是清明。”

据不完全统计,唐宋诗中写清明寒食的诗词共计一千余首。但从提及新火的诗词中可以看出这一仪式提纲挈领的作用和首屈一指的地位,清明节从节气演变为到节日,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这种仪式感的文化加持才是清明节诞生的原初的精神内核。而“改火”一说更是由来已久,《周书·月令》明确记载:“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而这样的传统正好与介子推的传说有着一致性的重叠部分,于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清明节习俗。

且将新火试新茶:从唐宋诗词中看清明节“新火”习俗的文化底蕴

从人类历史进程来看,火的发现以及人工取火方式的发明在东西方文化中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标杆意义,西方有普罗米修斯盗火一说,而我国传统文化中有燧人氏钻木取火之说,正是由于人工取火的发明和使用,才使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渐进至文明时代,所以恩格斯指出“摩擦生火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种自然力,从而最终把人同动物界分开。”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钻木取火这样的生火方式渐渐被更先进便捷的方式所取代,于是火所代表的神圣性的意义逐渐减弱,于是在历史的演进中改火这一仪式渐渐走向消逝之途,魏晋以后改火活动一度消失,而隋代王劭倡议重新复活了这一仪式并成为国家礼制的一部分,唐宋承接隋朝旧俗并结合寒食节和清明节而逐步推广开来,并赋予这一仪式更多的文化特质和底蕴,既昭示着皇家的威仪,同时又借助介子推的故事进而提倡一种忠君为国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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