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兩個時辰後出殯,抬棺的“八大腳”都到齊了。
緊跟其後的“八大爺”也都齊了。
“走程序,審孝子,程序不走不抬棺。”“八大腳”齊喝道。
“對!審孝子,走程序,孝子不審不抬棺。”“八大爺”應和道。
“八大腳”是八王村力氣最大的八個男人。皮膚黝黑,滿臉橫肉。
“八大爺”是八王村最德高望重的八位老者。手持祖傳皮鞭,仙風道骨。
孝子是我的父親、大伯,還有小叔。三人披麻戴孝,跪成一排,他們頭頂冒汗,瑟瑟發抖。
審孝子是我們八王村人的祖傳規矩,誰家死了人都躲不過。正因為此,八王村很少有逆子,一個比一個孝順;也正因為此,八王村的男人沒有一個父母死後不捱打的。孝順也得打,這是規矩,這是必走的程序,否則“八大腳”不肯抬棺,父母就不能入土為安。
“你爹爹怎麼死的,從實招來!”“八大爺”開始問話了。
“病死的。”父親和小叔一起回答。大伯一語不發。
“什麼病?醫治否?”“八大爺”接著問。
“心臟病。在縣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不治而亡。”父親和小叔繼續回答。大伯依舊一語不發。
“縣醫院怎麼行?幹嗎不去省醫院?拿你爹命當兒戲是嗎?逆子,逆子,逆子!欠打,欠打,欠打!”啪,啪,啪!父親和叔伯被相繼打倒在地。
那年月,八王村人窮得連飯都吃不上,村裡老人病了,大多找個赤腳醫生瞧瞧,吃幾個藥片,就聽天由命了。能去縣醫院住院的都是那些有錢人。我們家不是有錢人,但父親和小叔還是送祖父去縣醫院住院治療了。為此賣了耕牛、糶了糧食,孝心蒼天可鑑。要說不孝也只有大伯了,八王村的人都知道,他遊手好閒,不願贍養祖父。難怪他一語不發。
“你爹走時,你們可在身邊?”“八大爺”的聲音再次響起。
“家父住院一月有餘,直到仙逝,我們一直伴其左右,遞茶倒水,一刻都不曾離開!”父親和叔叔再次回答。大伯還是像啞巴一樣不說話。
“放屁!我就聽說你們幾個一直都不在,把你爹給活活氣死了。逆子,逆子,逆子!打,打,打!”啪,啪,啪!父親和叔伯再次被“八大爺”的祖傳皮鞭打倒。
“別打爹爹,他是一直陪著祖父的。”那時,我10歲,堂哥12歲,堂弟8歲.已懂點事的我們,看自己的爹爹被打得一塌糊塗,便上前攔住了“八大爺”手裡的皮鞭。
“小兔崽子,滾到一邊去!打,給我打!不給你爹飯吃,不給你爹衣穿,虐待你爹,打!逆子,欠打!”“八大爺”把我們推到一邊,又打起父親他們來。
時辰沒到,審孝子的程序還在進行……
話沒交代清楚,父親和叔伯還得繼續捱打……
“時辰到──,起棺──”
下葬時辰快到,孝子終於審完了。一陣手忙腳亂後,“八大腳”終於抬棺了。頓時,嗩吶嗚咽,鞭炮齊鳴,哭聲撼天,紙錢飄飛……
祖父出殯後,捱過打的父親和叔叔都下不了炕了。
父親問我:“娃,你說爹爹孝順不?”
我說:“孝順。您頓頓喝玉米糊糊,給祖父吃白麵饃饃,您是一直陪著祖父的,您是八王村頭一個帶自己爹爹去縣醫院治病的。都怪那八個老頭蠻橫無理。”
“大伯呢?”父親接著問。
“不孝。他不贍養祖父,還經常喝酒,喝醉後就打罵祖父。該打。”我說。
父親不再說話。
幾天後,父親和小叔很快就康復了。大伯捱得打最多,傷得最重,在炕上躺了兩個多月,走路還一瘸一瘸的。
“哥,爹爹生病時,你不是做得比我們都好嗎?爹爹住院花了兩萬元呀!我們幾鬥米能值幾個錢?一頭耕牛能值幾個錢?那是你賣血掙來的啊!誰說你是逆子,你是八王村第一個為父母治病賣血的,你才是真正的孝子啊!那天你怎麼不對‘八大爺說呢?你傻啊你?”父親朝大伯吼道。
“向自己的爹爹盡孝是我的義務,幹嗎要告訴外人啊!”大伯面無表情地說。
“誰說‘八大爺就是鐵面無私的包公?我哥他就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啊!”父親深深嘆了口氣。
據說後來“八大爺”為這事感到悔恨莫及,燒掉了祖傳的皮鞭,審孝子的規矩從此在八王村取消了。
但奇怪的是,幾十年過去了,八王村的孝子卻越來越多。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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