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告白，別在想家的時候聽。
我是蒙曼。
這封信寫給我的爸爸媽媽，我想跟他們說，他們已經把自己烙印在了我身上。我還年輕，他們也不會老。
親愛的爸爸媽媽:
上一次給你們寫信，還是我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候咱們家還沒裝電話呢，更重要的是那時候我還只有17歲，而你們的年紀也只相當於今天的我。
那時候我的每一封去信裡頭，都是解不開的難題，而你們的每一封回信裡頭， 都是信心滿滿的指導性意見。如今似乎一切都顛倒了過來,你們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的解不開的難題。
比如燃氣沒有了，比如手機裡忽然跳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頁面，還比方說病了痛了,你們都開始問我，找我，期待我給出信心滿滿的答案。
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我才意識到你們變老了呢?不是60歲，也不是70歲。也許是從那一天我回望陽臺，卻沒發現你們招手的時候吧。
我記得自從你們退休跟我生活在一起，多少年來,只要我出門，哪怕只是出去一個小時，你們倆都會在臺揮手。
最早我會嫌煩，覺得有點可笑，有點誇張。後來我就逐漸習慣了，下了樓往前走幾步，然後回望一下陽臺, 衝你們也揮揮手。
可是去年爸爸生病以後，我再出門習慣性地回望陽臺,卻沒能找到你們那兩雙手。我知道、我也相信，爸爸的病一直在好轉，媽媽的心臟也非常穩定。但我也知道你們老了，這個進程不會回頭。
你們如今越來越依戀我，依戀到沒有自信的程度,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能，而我什麼都能。你們甚至會自嘲說，一對平凡的夫妻卻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女兒，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但是我深深地知道你們是如何塑造了我。爸爸媽媽，趁這個機會，咱們一起回憶一下。
現在網上有一個說法叫喪偶式育兒，是諷刺爸爸們在家裡什麼都不幹，不管孩子，但咱們家真沒有。即使是在1970年代，在整個社會還都更慣著男性的時候，您也從來沒有不顧家，不管孩子。
您的工作從來都是一流的。同時您會在冬天的早晨早早起來生爐子，把我的棉衣服都烤熱了，再給我把我的棉衣服都烤熱了，再讓我起床。
你也會在星期天帶我去新華書店買書，告訴我:詩必盛唐,文必秦漢。
您如此愛家愛我，您就是這樣用愛塑造了我的自信心和安全感。您知道嗎?
再說一件事吧，是你們倆共同完成的。
那是整整30年前，1989年。 我14歲初中畢業，中考成績還不錯，可以讀高中，也可以考中專。很多年輕人不知道當時的中專對縣城裡的孩子有多大的吸引力，唸了中專就會分配工作,捧上旱澇保收的鐵飯碗。
而讀高中呢就意味著巨大的風險，因為高考錄取率遠比現在低，老師親戚乃至鄰居都勸我報中專。據他們講，女孩子到了高中會變笨,與其冒險還不如穩穩當當找個工作。
我記得報志願那幾天，氣氛還是有點緊張的，我打量著你們的臉色，而你們說要跟我聊聊，聊什麼?
聊你們倆對高中和中專的認識，比方說我到現在還記得你們告訴我，如果念一箇中專念師範的話，那我大概在17歲左右就會成為一個小學教師。人生之路就此固定下來。
這好像是有點早吧。但是也不乏快樂，因為有很大概率，我會分配到家門口的城西小學教書。那樣到吃飯的時候，你們遠遠地喊一聲，我就可以跑回來，一家人一輩子都在一起，相互照顧，平平安安也挺好。
那如果上高中,按照當時的錄取率,我會有一半的可能考不上大學。但是也有好處，好處在於這多出三年來的基礎教育，至少會讓我多一些思考和選擇的餘地。我可以到更成熟的時候，再決定自已到底要在哪裡過什麼樣的生活。
哪一種選擇都沒有絕對的好處，也沒有絕對的壞處。你們讓我自己決定，我選擇了讀高中，但心裡挺不踏實的。因為不踏實,我甚至有點怪你們，不肯替我抉擇,不肯替我擔風險，不肯讓我輕鬆。現在我知道當年你們這麼做，內心一定也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
你們讓我抉擇的時候，你們自己也同樣做著抉擇，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為自己做的第一個決定!
在這之後，無論是高中畢業，大學畢業的時候，還是研究生畢業、博士生畢業的時候,乃至40多歲的今天，我都在為自己抉擇。我決定自己上什麼學、做什麼工作，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我越來越不害怕，越來越習慣，也越來越享受自我主張、自我負責。很多人都說我是有主見有膽量的人，但我知道是你們用理性和放手塑造了我，塑造了我的獨立和自尊。
你們知道嗎?這些你們可能都不知道。因為就像你們說的那樣，，你們就讓日子像流水一般流過， 也像流水一般自然而然。
可是我知道你們是怎樣塑造了今天的我。因為知道我就有點傷感，有點高興。
傷感在哪呢?傷感在於逝者如斯夫，沒有人能打敗時間。那高興在哪呢?高興在於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你們的影子，只要我還年輕，你們就不曾老去。
其實我也不年輕了。紅樓夢裡頭40歲的王夫人和薛姨媽相見不是就說成是姐妹們暮年相見，但是我們中國人講究親在不言老，在你們眼裡我永遠都是孩子。沒錯,我就是孩子。帶著你們的基因，更帶著你們的精神，這是我的榮耀，也是我的福氣。
2019年，我祝你們健康快樂，也祝自己福澤綿長。
學者蒙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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