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王雪瑛: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张炜 王雪瑛: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张炜《艾约堡秘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

宝册是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关于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的对话

张炜 王雪瑛

原载《文艺争鸣》2019年第一期

王雪瑛:变革和转型的时代会遭遇这样的命题,在变化和发展中,我们如何完成价值重建,如何寻找心灵皈依?以作品深入当下的复杂现实,深入当代人的精神腹地,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思想能量和艺术创造力。你的长篇新作《艾约堡秘史》(2018年首发),承载着当代生活中的重要命题,抵达了当下生活最前沿。评论家李敬泽指出:张炜依然有力气、有少年般的冒险精神去面对庞大的现实,以小说探讨这个时代一些根本的、重大的、核心的、精神的问题。你在青年时代,就驾驭了宏阔的题材,完成了厚重的《古船》,成为新时期文学的经典文本。近40年来,你创作了21部长篇小说,人生阅历和创作经验丰富而成熟的你,在应对新的重大挑战,写作这部新长篇时,创作心态和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张炜 王雪瑛: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张炜《古船》手稿本

张炜:要写作也就只好面对复杂的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它们总是纠缠在一起。这可能不是选择与否,而是必须的和必然的。写作的过程显然就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和回应,不过要使用艺术的(诗性的)表述方式。如果几十年里都不曾停下,也就变成了日常生活。既然如此,一个写作者也只能习惯于这种生活,安定而认真地对待它。具体到一部新作品的创作,虽然还是慢慢地写下去,但是在局部,在写作中,常常会处于深深的沉浸或激越的状态。作者只能欣然接受这一切,这也是很难得的。

王雪瑛:在艰辛的探寻中,走出成熟的掩体,对自我有新的发现,对写作有新的体验?不断的挑战自我,走出已有的安全感,也是你保持创作激情的一种方式?“少年般的冒险精神”对于写作,对于长期创作的作家来说,重要吗?

张炜:人生只能往前走,写作和回忆不过是一种迂回。时光在延续,停滞是不可能的,生命的不同状态会逐一表现出来,一章一章地展开。

王雪瑛:你以30年的思索和酝酿完成的《艾约堡秘史》进入当下社会生活的敏感区,直面经济发展与自然保护、资本扩张与人性迷失等重要命题。在这部长篇的写作中,你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在小说完成后,你做过重要修改吗,还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修改?卡尔唯诺说,他在写作的过程中做很多修改,稿纸常常变得无法辨认,他不得不再打一遍。 你现在是用电脑写作吗?

张炜:如果一部书构思蕴酿的时间很长,一旦成稿,改动也就不会太大了。但句子总要多次润色和删减,越是年纪大了就越有这个问题,因为人的反应能力会随着年龄而减弱,出现很多不周之处。写作的真实情形是,找到一个贴切的字词不是那么容易,这得慢慢来,多想一想。语言与内容是不能剥离的,语言落下的同时,一切也就包含其中了,所以要极其慎重。这是最难的事。如果将语言和故事分开了,那大致是通俗读物的写法。我一直用笔写,不用电脑。

王雪瑛:在北方,“递哎哟”就是“求饶”的意思,《艾约堡秘史》是一个流溢着悬念的书名,让读者展开丰富的联想,同时又是一个隐喻,蕴含着多重意义。《艾约堡秘史》是何时确定书名的?最顺利的一天,你写了多少字?

张炜:所有的书都要确定名字才能开始写。名字好比书中世界的太阳,它要照亮这个世界,具备全部文字围绕它旋转的强大引力。顺利的时候,一天能写2500多字。

现实的诱惑与完美人格

王雪瑛:《艾约堡秘史》主人公淳于宝册历经磨难和艰辛后,成为财力雄厚的狸金集团的董事长,成功的私营企业家。小说前半部写了他从哪里来,后半部写他要往哪里去,他将如何自我选择?他选择的动力、他选择的艰难、他选择的可能性。

张炜:人在许多时候会想个明白,只是想明白了也无法去做。人生的许多辛苦就来自这里。能够将新的觉悟贯彻到现实生活中去的人是了不起的,但也可能面临许多危险。因为生活与现实不完全是遵循理性的,它可能自有一套逻辑。人不得不经常迁就和妥协,结果又坏了大事、误了大事。人生之难就表现在这些方面。理性才是最重要的,缺乏理性的民族一定要遭遇最多的磨难,作为一个人也同样如此。

王雪瑛:小说记录了淳于宝册这代人半个世纪的精神成长史。你对这个人物的塑造中,没有简单的道德审判,而是从历史到现在的情节推进中,在几种人物关系的演绎中,在他个人的精神成长与时代风云的关系中,深入细致地揭示人物的复杂性:呈现他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他的痛苦与荒凉病。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所言:“从长远来看,一个人就是他处境的总和。”淳于宝册的复杂性体现了小说的深度与力度。

张炜:对笔下人物作出过多的道德审判,往往会令人生厌。实际上也不可能完成,因为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作家做不了的事情硬要去做,这就留下了口实,也会造成其他后果。人生的行为以及结果太复杂了,仅仅以道德来结论还远远不够,所以作家在这方面需要慎之又慎,这本身也是一种道德要求。

王雪瑛:他的世界曾经很小,他的世界现在很大。在半个世纪历史大潮的跌宕中,他的命运沉浮起伏。现在的他足够强大,特别是在艾约堡内和集团的总部,他可以充分实现自己的意志,但是他依然感到黑夜的漫长,他似乎已经自我实现,却又承受着自我分裂的疼痛。

张炜:一个人在事业上成功时,常常会给自己或他人一个假象,即此刻的力量很大。真实的情形并不是这样。这只有在反省力很强的人那里才会知道,如果他自己直到最后都不知道,那就太愚钝了。真实的情形是可能并不强大,而是经过了相当长的奋斗之后,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可能和局限都如数展示出来了。这会儿再往前就更加困难了,人生开始处于守势。也许新的动作还在继续,好像不太费力就可以完成得很好,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拓进意义:只是轻车熟路的重复,或者在重复中埋下了大错。

王雪瑛:在艾约堡主任蛹儿看来,他善良而单纯,他还将仗势欺人的家伙都当成了仇人,在矶滩角村长吴沙原等人看来,狸金的巨大财富中,占绝大比例的是不义之财:狸金毁掉了水、空气和农田,还让人们怀疑正义和正直,公理和劳动……淳于宝册面临着这两种对立的评价,他常常在深夜中惊醒,在心里叹息……

张炜:一个人面对截然不同的评价是正常的。爱者找到了理由,所以才爱。恨者也同样如此,所以才恨。客观的评价标准只能放在时间里,但时间又会让人遗忘,忽略许多细节,而细节对评价一个人是十分重要的。由此看来人的自省力和自我批判、忏悔和罪感,这才是最最重要的。这对所有人都一样。道德楷模对于他人可能是存在的,对于自己一定是虚妄的。

王雪瑛:小说不仅仅呈现旁人对淳于宝册的评价有鲜明对立的两面,他本人的言行也有分裂的两面。他一面对部下说:“我们狸金没有敌人,只有伙伴,讲的是双赢。”他一面又对部下面授机宜,把旁边两个村子的事情先办,明天就开始,让矶滩角成为海边的孤岛。

张炜:人的虚伪是经常发生的,这往往是由于心和身的不一致,身体先自软弱下来。心灵比肉体要强大一些,但心灵最后总是向身体妥协。现实的诱惑会强于完美人格的追求,这就是人类的不幸。一个人能在内心里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评价,这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王雪瑛:当淳于宝册决定开始总攻时,他让部下去两边渔村忙公务,听到推土机响起来,而他独行去矶滩角,会见吴沙原和欧驼兰。“这最后一次冒险是以爱的名义,或者恰恰相反:最后一次爱情是以轰轰烈烈兴师动众的方式开始的。”这样的情节发展意味深长,对应着他的双重诉求,一面是资本追逐利益的本性,一面是内心渴望情感的慰藉,一面连着他的过去,一面向着他的未来,因为都不想放弃,他内心或隐或显的交战,使得他处于一个矛盾的,动态发展过程中,他的未来之路有着不同的可能性,小说的情节更有张力,他也更显丰满而独特。

张炜:人这一生最终想要走向哪里,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有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可能会变成恒定的目标,但也可能很快就忘掉了。在现实行进的隆隆车轮声里,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和观望,所以选择的机会和余地总是少而又少的。爱情比较起来还是神圣和崇高的,所以许多人愿意相信它,为它忍受和迁就。现实是残酷的,这将给爱的双方造成巨大的伤害。

唯有文学呈现爱情的深意

王雪瑛:无论是回望历史的《独药师》,还是直面现实的《艾约堡秘史》,你都涉及了爱情的主题。在《艾约堡秘史》中,淳于宝册自语:“我老了,狸金的事情真要撒手了,在老天爷留给的一点时间里,我只想好好著书,我还想实打实地研究一门学问,它们都是关于爱情的。”他将自己与民俗学家欧驼兰的结识与交往,放在半生的时间去打量,对她的神往,对她价值观的认同是他自我净化的能力,对爱情的期待和追求,是他摆脱资本的控制,重塑自我的动力,爱是光亮,引领着他穿越幽暗,走出巨富后的心灵迷失?

张炜 王雪瑛: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张炜《独药师》

张炜:爱情引领灵魂的飞升,这没有问题。但爱情的全部组合中,总有一些元素是主观虚构出来的,它们迟早会被舍弃。爱情有许多是来自他者的新异和新奇,这些将在时光里变旧,一点点褪去光泽。这时候总不能说一定是爱情变质了,而是所有事物都要经历的阶段,要变旧。

王雪瑛:淳于宝册历经人生后,他还是相信爱情,他还有着追求爱情的激情和能力,他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爱,是生命中的重大情结,也是文学探究的重要主题。在《艾约堡秘史》的情节展开中,你都关注和呈现人物的情感线索。比如蛹儿的情感经历,吴沙原的情感经历,勾勒了现代人的情感曲线,构成了整部作品丰富的情感生态。其中淳于宝册和蛹儿一起到了小岛,看见了吴沙原的前妻,这样的细节让人印象深刻。现代人的情爱,是你探寻人物的内心,认识复杂的人性,塑造人物,叙写心灵史的重要向度,重建对爱的信任,也是现代人获得生命能量的重要途径?

张炜:人的堕落常常是从不再相信爱情开始的,颓废也从这里开始。爱情是生命的强大依赖,没有它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会变得更糟。对爱情最具腐蚀力的是权力和金钱这一类东西,可见它们不是什么正能量。一个人会以为拥有了物质支配力就可以妄行,可以在情感上为所欲为,这就露出了浅薄相。反过来,能为爱情舍弃世俗的巨大拥有,比如盖世的财富和权力,倒有可能是最值得让人尊敬的。爱情也不等于简单的好奇和倾慕,虽然它可以从这里起步。如果越来越多的人对爱情不再信任,纷纷丢弃它,那就一定是进入了一个道德低下的时代。

王雪瑛:如果说淳于宝册重回中学校园,相遇的“老政委”意味着他的过去,伴随着他人生中的锤炼和成长,从怯懦到自信,从贫困到巨富。蛹儿是他的现实,是艾约堡生活的温度,是狸金运转的常态?

张炜: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难得的慰藉,又是发生在异性之间,就会被当成爱情。但爱情不光是彼此慰藉,还有更多。异性之间相互都有强烈的需要,这只有对方才能给予,所以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但是如果出现了比慰藉更重要的东西,它们难以名状,彼此都在感受,爱情的深意就进一步被领略了。爱情发生和递进的层次,只有杰出的文学作品才能呈现出来,这也是写作的要务。当然,生活中的爱情会变质、流失和陈旧,它不会是一块永久不变的金钢石。有人试图培植出新的爱情,让其产生出更崇高的东西,因此就出现了爱情的理想主义。

王雪瑛:民俗学家欧驼兰是淳于宝册改变自我的动力,是他摆脱荒凉病的良药,也是狸金格式化矶滩角的阻力。她是独立的自我,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即,让他保持对自我审视与反省,相对而言,小说没有直接展开她的情感经历,而是留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张炜:在爱情的两人空间中,一方比另一方更清醒和更超脱,这一方就是冷静的人、不简单的人。如果她(他)压根就没有陷进去,发生在对方身上的就是所谓的单相思。文学作品中写到的单相思者,都是一些可怜的人。不过这一类人在许在多时候又会是十分强悍的,而被爱者的优越地位常常只是一种假象,只不过在这次双边关系中偶然占了上风:之所以被苦苦地追求,可能是因为自身某种柔弱的属性。

数字时代与快速决定

王雪瑛:“老师,我做错了什么?改正还来得及吗?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再往哪里走啊?”淳于宝册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扪心自问而后提笔记录。中学校长李音是他贫困无助的少年时代中爱与美的光芒,让他在暴富之后没有彻底沉沦,依然有着重新启程的行动,追求爱情的勇气,自我救赎的可能。

张炜:人在私下里的道德追问、反省和自谴,有时也是自我宽恕的一种方式:这一来就可以与未知的什么达成谅解。他的疑问和费解基本上是不成立的,因为他完全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抵达了怎样的罪境,知道悔之已晚。恶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所以自我追究总是显得做作。对他来说,问题的结症不是寻求一个正确的答案,而是有没有决心重做新人,真的改弦易辙。

王雪瑛:你对淳于宝册的内心世界开掘很深,这也是对人性的透彻揭示。吴沙原嗜好阅读,执着而倔强,他不为世俗功名潮流所动,不为结局而改变坚守,不为功利而放弃良知,他只是矶滩角的村长,但他以内心坚定的力量抵抗狸金集团的资本攻略。他有着绝不妥协的倔强。

张炜:阅读对人的成长、对心灵之力的养成是至为重要的。事实上,没有深入而广泛的阅读,就没有深沉有力的人生。但光有阅读可能还嫌简单了一些,追溯起来,一个人的总和还包括了血脉和秉赋、现实经历对人的磨砺等等。自然环境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条件。人们对一个人心灵力量的判断,有时过于看重这个人当下的世俗地位了,所以总是屡屡犯错。心灵的力量许多时候是潜隐不彰的,它只在特殊的时刻才会暴露出来。这种力量的确在极大程度上依靠阅读才能生成,这是后天修养的至大条件。卓异不凡的思想与艺术将短促的人生扩展为无数倍,所以没有什么其他功课可以与之相比。人的倔强也不应该是单纯的性格倾向,而是理性的坚持。

王雪瑛:你在《艾约堡秘史》新书首发式的对谈中说,“我期待你们从中能读到自己。我觉得这里边的人物,每一个里都能找到我个人。”你对自己塑造的淳于宝册满意吗?小说中你对哪一个人物的塑造特别满意?

张炜:作家对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其实是没有更多办法的,因为这些人物一点点长成了目前这个样子,受着诸多条件的限制。作者很难为他们创造出额外的优越条件,让他们变得更好或更坏,比如心灵,比如物质生存条件,比如爱情生活等等。人生总是不圆满的,缺憾常常无法克服。这不是写作者的能力问题。作为书中的一个人物,也只能是目前的样子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作者不会满意自己笔下的人物,总希望他们活得更好,这类似于父母对孩子那样的心情。最后,人物随着一部作品的出版而离开作者,从此开始了独自流浪,再也没人照料他们。作者有时远远地打量着走远了的一个个背影,常常有一种心酸的感觉。

王雪瑛:你在小说中塑造的淳于宝册,不是展现商业上的成功学,而是在人物身上集中了这个时代的问题和困境,在充分享受物质的自由后,如何面对真实的自我?如何构建心灵的家园?发展与保护,财富与良知,欲望与情感,这不仅仅是属于个人的问题,呈现了你对时代命题的思考和回应:在我们当下的快速发展,价值多元、追逐盈利的社会氛围中,审视与反思,选择与坚守是不是很重要?

张炜:对于一个人来说,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加速,做任何事情都要抓紧时间,不然就来不及了。心灵问题、尴尬处境、生存的两难,这一切在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着,现在不过是换个面目重新出现,但也的确是变得更紧迫了。时间不再等人,这就是数字时代。有些问题在过去可以缓缓处理,现在则不然,要快速反应快速决定,因为生活没有留给人们那么多时间。这个变化让所有人都有点始料不及,好像形势格外严峻,出错的几率大大增加了。人活着,面对的基本问题还是那么多,不同的是作出决定的空间和时间被大大压缩了。现在的人需要更加敏捷。新时代当然也会产生新问题,但不是想象中那么多。由于时间被压缩了,问题才显得更强烈、更大和更多。其实当我们面对一些基本问题时,不妨先镇定下来,先不要慌。

王雪瑛:小说深入淳于宝册的的精神困境,同时也呈现了他的自我忏悔,改变自我的勇气。也许小说开始吸引读者的是急剧变化的时代中巨富阶层的内心和自我,而深入的阅读后,是从他的精神历险中认识人性的隐秘,淳于宝册的丰富、复杂,超越了一般的“企业家”,他是你笔下独特的“这一个”,他也是当代文学人物群中的“新人类”?

张炜:读者通常非常重视作品中人物的现实身份,由此做出种种分析,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这里有必要提醒,不能因此而忽略最主要的东西:生命的本来质地。虽然不同的社会身份会影响它们,影响其表现方式,但二者仍然有个主次问题。身份的不同会制造出许多表相,将内在的核心给遮住。一个人处于权高位重的位置,或处于财富的顶端,并不能改变深刻或肤浅的生命品质,因为这些品质属于先天铸成,外加后天经历的全部综合,当下只是一个小小的部分。透过表相看本质,是我们一直被告诫的方法,既然如此,也就需要从人物的全部行为中去分析他的心智和天资,如灵魂的性质,思维力,道德状况等等。所有这一切会最终起到决定作用。他的现实身份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这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语言与故事和人物化为一体

王雪瑛:你在《艾约堡秘史》的创作谈中提到,“让人重新相信爱情、相信道德,让人觉得正义是可以有的,尊严是可以讲的,这在有些人那里,在物质主义时代,真的是最难的一件事。这部书想做的,就是这样的难事。”海明威曾说,“一个对正义和非正义没有感觉的作家,还不如去给特殊学校编辑年鉴而不是写小说。”在思想资源甚为复杂的今天,作家不能失去价值判断的能力。对于直面当下的作品来说,如何抵达时代的最深处,价值的建构很重要?

张炜:时代一日千里,这是人们常说的话。尽管如此,有些古老的价值和意义并没有随之改变。人们在生活中容易迁就一时的风气,习惯以新为美,乐于否定过去,认为是思维的进步。其实守住一些古老而恒定的常理和常识更为重要,也更需要勇气。在生活中,那些相对谨慎的人比起动辄激动不已、冲动求新的人更可信赖。经验是从无数次的尝试中、从漫漫时光中获取的,一代代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者对精神的恪守是不屑一顾的,由此造成的巨大灾难却有目共睹。在许多人笑贫不笑娼的时刻,仍然要允许一部分人说出笑娼的理由。诚实、勤恳、清洁、勇敢、正直,这些老词所包含的内容,仍旧值得坚持和追求。

王雪瑛:我心仪张元济先生的这句话:“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在海边,欧驼兰对淳于宝册说,“任何一个人,比起矶滩角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渔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暂的。海和沙岸很大,它们对我们意味着永恒。”淳于宝册回答,“爱也是永恒的。”爱与自然是你价值建构的重要资源?

张炜:爱情和大自然一样宝贵,也一样容易遭到玷污和破坏。一些道德观念方面的挑战者会对传统的爱情大加挞伐,一些物质主义者对大自然的破坏也从不手软和怜惜。这两种人都是毁坏者,也常常被冠以“勇士”或“开拓者”。这是最荒唐不过的事情。

王雪瑛:陈晓明在《逃逸与救世的现代史难题》中,对你有这样的描述,“多年来,他以诗人般的浪漫气质和思想者式的执着叩问,去追寻当代的思想难题,企图穿越当代文化困境。”《艾约堡秘史》是你直面当下动态、复杂的现实世界的创作实践,你如何评价一部直面当下生活的小说的价值和意义?

张炜:写作者维持正常的感知力和是非观并不容易,很难做到,这真的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比如有的地方,为了一点点钱把自然环境搞得一片狼籍、把人与人之间的信义如数摧毁,反而因此受到了一些人的作文歌颂。

王雪瑛:你在一次对话说得很传神,“小说中思想的深邃力量往往藏在浑茫的文字深处,当读者合卷离开时,它们会不声不响地一直追随着他们。”你对艺术技巧自觉而敏感,在创作中注重思想和艺术技巧的深度融合,已形成了你作品的独特韵致。这是创作中的难点吗?

张炜:文学作品常被喻为“诗与思”:“诗”好理解,“思”却不应该是裸露的理念,它即便隐藏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的文学之思是难以从故事和人物、更难以从意境中剥离出来的。如果将文学作品当成论文去读,一定是缺乏审美力的表现。作家在写作时,会在沉浸和激越中与语言化为一体,而语言又与书中的故事及人物化为了一体。

王雪瑛:在回溯20世纪初半岛历史的《独药师》中,你对历史叙事有着独特的处理,小说的主体部分共15章,深入展开历史中对主人公产生重大影响的局部;小说的附录是管家手记,梳理出相对完整的历史事件,让主体和旁观,局部和整体相互对照和印证,更立体地呈现宏阔的历史大潮中的个体命运。《艾约堡秘史》共有17章,也有附录部分,分别是《校园记》《逃脱记》《喜莲和山福》,为什么要在小说的结构上做这样的安排?

张炜:现代作品讲叙故事的时候,偶尔也会犹豫起来:不再肯定它一定发生过。还有一种情形,就是故事的主线讲完了,它的局部、更细致的部分还需要重新讲一遍。补充进来的故事不同于正文,也不同于第一次讲述,它或许起着重新加固或探究的作用,把人的思绪引向更深处。这里还有结构的问题:如果放到正文里讲述,或者就失去了艺术的均衡性。作品的附录有许多功能,但无论怎样,还是起着辅助正文的作用。一部好的作品读完了,一定是意犹未尽,读者会觉得怅然若失,想寻找与之有关的文字。那么作者如果自信,就会设法满足他们。读者不读附录也完全可以,不过读了,一定会觉得非常值得。

王雪瑛:我读完全书后再读附录,这三节与前面17章的叙述语言不同,文字饱含着少年人充沛的情感和灵气,从深入理解了人到中年的淳于宝册后,再回首他的少年时代,重温他心灵史上的重大情节:他从屈辱、艰辛和忧伤中走来,这样更能体会他丰富而独特的内心世界。我对他少年时的伙伴山福印象深刻,他是附录中出现的最后一个人物,你用一千多字,就塑造了一个让人心疼,让人不忘的人物。他和淳于宝册“相处短短的时间,可亲情的浓淡不取决于时间。”附录中叙写的不仅仅是淳于宝册生命中的苦难,还有爱与善的初心:那种美好的体验,纯真的感情,倍感珍贵。少年时代的他和人到中年的他,形成对比,对整部小说都有了一种特别的理解。小说如此的结构安排,读来思绪绵延深长。

张炜 王雪瑛: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

《古船》等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畅销书奖、全国五个一奖、南方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等多个奖项。

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反响热烈,获中国好书、年度好书等奖项。

张炜 王雪瑛: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

王雪瑛, 评论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上海报业集团高级编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曾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著有《千万个美妙之声——作家的个体创作与文学史的建构》《倾听思想的花开》《访问迷宫》《淑女的光芒》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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