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舅爷(十五)

十五

七舅爷(十五)

董伯生,我的大舅爷,以辞去了心头之病的肖德水,帮助母亲掌管家业之名,而悄然地登场了。说句实在话,我真的不愿意粉饰他的生平。他就是那么一个身体粗壮,一双牛眼,头脑不太灵活的闷人。可是办起事来,比谁都狠实、都刻毒。难怪我们这里闹土改那年,斗争恶霸地主董伯生的大会上,铁杆贫农肖德水在愤恨至极的情况下,一下子打折了大舅爷的两根肋条骨。嘴里骂着:你个狗东西,是你害得我们全家妻离子散,还打折了我爹的一条腿。

说老实话,大舅爷的骨子里没有继承太姥爷宽宏大量的基因。就对待肖德水和小奎娥这件事来说,也没有太姥爷的风度和雅量。从他身上看不出哪一点象太姥爷的为人处世之道;也不象他母亲那样敦厚诚实。他那唯一的优点就是勤俭,但是勤俭得让人爱恨交加,无法以赞美之词来颂扬。所以,我不愿意给他过多的笔墨。

大舅爷自打接过了库房的钥匙,帮助母亲管理这个家业之后,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持家过日子。珍惜每一分钱,每一粒米。吃饭的时候,掉个饭粒都捡起来吃下去,一辈子从没错花过一分钱,是一个典型爱财如命的吝啬鬼。

在他和大舅奶刚刚新婚不久的时候,有一天要账回来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雨,他穿了一双大舅奶做的新布鞋,走着走着,忽然把鞋脱了下来,提在手里,硬是光着脚丫子走回了家。一进屋子门,大舅奶疑惑着脸问他,咋?嫌呼俺做的鞋不跟脚?

大舅爷含糊地回答道:跟脚。

跟脚咋不穿,为啥光着脚丫走回来呀?

他说,下雨了,舍不得穿,怕把鞋底拧扯坏啦。

大舅奶哭笑不得地说,你个傻狍子,做鞋不就是穿的吗。为了省下一双鞋底儿,也不能让脚磨坏了呀!

大舅爷却说,脚磨坏了还可以再长好,你给我做的鞋磨坏了就没了。

没了再做呗。也不能让脚受委屈呀。大舅奶心疼地说着,端来了温乎的洗脚水,替他洗净了满脚的泥巴……

还有让董家人更为记忆深刻的两件事:就在大舅爷咽气的那天晚上,全家人守在他身边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就是不咽下这口气。他先是干咳了几声,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红布包,递给了他的大孙子,瘪了瘪嘴说,这是我小的时候,你太奶给我的压岁钱,爷…爷爷这辈子都…没舍得花,以后留给你的儿子压岁吧。

大舅爷的孙子接过钱一看,立马说,爷爷,爷爷,你这是哪来的烂钱呐?早都过期作废了。现在用的是新国家的人民币了。

大舅爷断断续续地说完后压岁钱的话,再也没能弄出声来,用那两只牛眼睛死死地盯着箱子盖上吱吱燃烧的两支白色洋蜡的火苗,颤巍巍地伸出了两根瘦的如柴火棍一样的手指头,在眼前摇晃着。全家人都没有看懂他两只手指比划的是个啥意思。知父莫如子,只有他唯一的儿子,我那老实巴交的大叔忽然明白了什么,前去吹灭了一支洋蜡。大家回眼一看,只见大舅爷白眼珠子一翻,脖子一背,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事后,我大婶子对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咋回事,就不解地问我大叔说,咱爹为啥单等着你去吹灭了那支洋蜡才肯咽气呀?是你会啥法术啊?

我大叔跟他爹一样憨憨地把厚嘴唇嘴一咧,笑着说,我的傻老婆,我哪会啥法术啊,我太知道我爹抠门了一辈子的心思啦,他那是心疼咱们点了两支洋蜡浪费呗。等我吹灭了一支,他才放心地走了。这就是我爹临死前的那点心思。

大婶把薄薄的粉红嘴唇一撇说,咱爹替咱奶奶管了半辈子家业,也当了半辈子的守财奴,临了临了还怕浪费,你说,他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图个啥呀,就是攒下个金山银山,他也没带走半分文不是!他这一辈子活得呀,那可真是坐坛子放屁——想不开呀!

大舅爷视财如命的本性,让我想起了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的人物葛朗台来,这个守财奴的代表,也让我想到了清代小说家吴敬梓《儒林外史》里的吝啬鬼严监生来。大舅爷和他如出一辙,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不要浪费家里的一分钱。

好啦,这就是我给大舅爷可怜的一生概括出的画像。让我们再回到现在的故事中来。

大舅爷辞了厨子肖德水,让他没有想到会惹来杀身之祸。他辞去肖德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无意中发现了肖德水和小奎娥的秘密之后怀恨在心,只因为那会他的老爹还活着,家里的一切事情由不得他说了算。所以,这笔账在他有了权力的时候,立刻就进行了清算。真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其实,等大舅爷发现他六娘小奎娥出轨的事情之前,太姥爷就已经从管家刘买臣那里掌握了这个动向。只是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卧炕不起了。太姥爷病情到了后来仍然不见好转,且一天比一天严重,他就放弃了处理肖德水的念头,而想到更多的是他没了之后,小奎娥去留的事情该如何处理,所以就有意无意地放过了肖德水。且看,这般夺妻之恨,太姥爷都没有下死手处理肖德水,可见大舅爷的雅量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也没有太姥姥乔秀月对待徐美凤与李严会的高风亮节。

太姥爷烧过了三期。这天晚上,大舅爷来到了他母亲乔秀月的屋里,想听听母亲如何处理小奎娥的事情。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有了处理小奎娥的主意。处理肖德水这样一个外人,他敢于私自做主,处理这样一个长辈,对他来说,还不能够太明显太张扬,毕竟这个家还是由母亲做主。

七舅爷(十五)

大太姥姥乔秀月说,老大呀,不是妈说你,你爹临终之前那几天晚上,一直跟我说小奎娥的事,总不能违背了你爹的心愿呐。乔月秀坐在炕头上,撵着手里的佛珠,看着老大的气色,心中已经猜到了儿子的想法。又缓了一口气说,再说她还在月子里,总不能这个时候把她撵出家门吧。还有那个小老七,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呀。

我看未必。大舅爷梗着脖子,看也不看他母亲说,说不定哪来的野种。咱不能够让她在这儿吃白食。白白地替人家养活老小哇。

什么话!你是长房长兄,不得胡言。你都不小了,得给你的兄弟们做出个榜样来。你爹把库房钥匙交给你,是让你管好库房,没说让你替我做主。那老七生在咱们董家的门里,他就是董家的人,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到多辗他也是你兄弟。太姥姥这回表明了态度,更加坚定地说,你不打招呼就辞了肖厨子,我不说啥啦,可小奎娥这件事,你就甭想管啦。等我死了你再做主也不迟!

母子僵在了这里。大舅爷还是赖着不肯走,他企图再次寻找机会,让母亲撵走小奎娥母子。他铁了心要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小老七是不是野种的问题,而是看着这样一个女人和孩子在他家里吃白食,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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