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兩間舊瓦房沒拆的時候，堂屋中間的那根房檁上有一個燕子窩。每到春暖花開，就有一對紫燕夫妻早早地飛來築建愛巢。兩個月後，它們就會兒女滿堂，呢喃不已。
看著飛來飛去忙裡忙外覓食的雙燕，聽著一排張著嫩黃小嘴在唧唧喳喳迎接父母來餵食的稚燕們歡快的叫聲，男人坐在矮桌前邊飲酒邊與燕子們分享幸福。
它們無憂無慮真快活。男人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對一旁看黑白電視的女人說。
它們快活了，可我天天得給它們擦屁股。女人一直就討厭這個燕子窩，多次想把它給捅下來或者關上房門不讓燕子進。但男人不讓，男人說，老輩人講，打死一隻燕子就會瞎上一隻眼，捅掉一個燕子窩就要變成雙眼瞎。捅啥別捅燕子窩，燕子是精靈鳥，誰家住燕子就說明誰家的風水好。
年輕的女人沉默了，她寧願天天打掃燕子的糞便，也不想變成一個瞎子。
春去春回，日月如梭。男人和女人就像燕子一樣在一年年地忙碌著共築愛巢，養育著他們的一雙兒女。男人跑運輸，女人種田。他們雖然沒有像燕子夫妻那樣耳鬢廝磨和睦相處，但也和許多夫妻們一樣波瀾不驚地共同廝守著一方田園，一個叫“家”的地方。
很快，他們就有了一些積蓄，計劃翻蓋樓房。
除夕夜的酒宴上，女人說，開春就拆吧，入冬前還能住上新房子呢。
行，到天氣一暖和我就去泥工。男人點點頭同意了。
可到了陽春三月正要準備拆老房子，男人卻變卦了，一拖再拖：人家泥工接的活多，得往後推遲幾個月。
你上一次去不是都已經說好了嗎？怎麼還要往後拖？不行，我明天得找他問問去。比預計時間往後拖了才半個月，女人就沉不住氣了。趁男人不在家，她真的跑去問了泥工。
沒想到男人傍晚一回來，女人就和男人吵上了。問男人是咋想的，為什麼要一次次地說瞎話騙她？
男人一看露餡了，就把實話說了出來。原來，前一陣子他發現那一對燕子歸來後不久，雌燕就在愛巢裡開始孵卵了。他想等這一窩小燕子會飛後再拆房子不遲。
女人一聽火了，說不就是幾個燕子蛋嗎？值得你像孝敬你老爹那樣去關心它們？真是莫名其妙。說罷，趁男人上廁所的機會，她也不管什麼眼瞎不眼瞎，就找來一根長竹竿，幾下子便把那個多年的燕子窩給捅了下來。
燕媽媽飛走了，在院子裡喳喳叫著盤旋著。隨著燕子窩和燕子蛋的砰然落地，男人的心也碎了。
你咋沒有點愛心呢？這些年來你都湊合著住了，就差這兩三個月？真他媽的混蛋。男人一見兩眼氣得冒火，跑進屋子奪過竹竿反手就給了女人一巴掌。
女人一下子懵了，馬上，她的臉上就出現了五個手印。緊接著就是一場夫妻大戰，最終女人捂著臉哭著跑回了孃家。
那幾天，家裡冷清清的。男人沒出車，在家裡等著給上學的兒女洗衣做飯。孩子不在家的時候，他就慢慢地喝著酒看著那一對還不肯飛走的燕子在哀鳴。看一眼，咂一口，喝著喝著就淚流滿面，然後再發一會兒呆。
幾天後，女人被兒女接回了家。第二天便是拆屋蓋房。
轉眼又一年的春天到來了，男人女人家的兩層小樓拔地而起。男人也把他一直借住在別人家的父親接到了新家裡。可面對寬敞明亮裝修得富麗豪華的新房，男人卻變得少言寡語了。
它們永遠都不會再來了。花開了，天熱了，看著天空偶有燕子在院子上空飛過，男人的心裡就一天比一天傷感。他很想讓燕子們再來房簷下築巢搭窩，看它們的親密與和睦，聽它們一家的幸福呢喃。可是，這些燕子們卻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就是不來他們家。
住進新房的第三年，剛四十的男人患上了肝癌，且是晚期。
春天是美麗的，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然而，男人卻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結婚十幾年就打過你一次，別記我的仇。我走後你想留就留，不願留就再找一個好男人。但千萬別把孩子們撂下不管，我不想再讓他們像我一樣從小有娘沒人疼。男人在對女人交代後事。
女人哭了，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她知道丈夫才幾歲的時候，婆婆就嫌公爹沒本事蓋房，借住在隊屋院裡，才跟一個說書人私奔的，丈夫心裡一直有個結。於是，女人愧疚地就說，那事都怨我，我不該惹你生氣，更不該去捅那個燕子窩。你啥事都不要惦記，我不會走的，爹和孩子們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就放心吧。
男人使勁握了一下女人的手，然後感激地一笑，那就太委屈你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很喜歡燕子嗎？
女人淚汪汪地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其實你只知道我很珍惜這個家，卻不知道真正的內情。我小時候恨過咱媽拋下我不管，長大了才明白過日子的難處。你只知道咱媽姓梁，可你知道咱媽叫什麼名字嗎？
女人慌忙又搖搖頭。
男人說，咱媽的名字很好聽，她叫梁飛燕，就像房樑上的燕子，因為沒有地方住，所以才會飛走的。你把燕子的窩給捅掉了，它們能不傷心嗎？等你再想讓它們飛回來，一切都晚了。
女人已經哭成了淚人。
當天，男人就嚥了氣。清明節，等他們一家老小去給他上墳時，他們發現，男人的墳頭上空，有兩隻燕子一直盤旋著悽鳴，就像他們的哭聲一樣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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