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鳳凰村”所在的泛楊樹浦工業區,因為工廠林立、工人聚集,也漸漸成為滬上最大的工人新村所在地。相比在里弄和棚戶區孩子們只能在狹窄的空間裡打彈子和跳橡皮筋,工人新村中的綠化地帶讓孩子們如獲至寶。
陳思和1954年出生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李謐歐攝
■本報記者 沈軼倫
與里弄和棚戶區相比,工人新村最大的變化是有了獨立的綠化帶和廣闊的活動空間。來自五湖四海的孩子很快在這裡玩到一塊,或者說是打成一片。父母從高處窗戶探出頭來,對正在拳打腳踢的小孩喊道:“小鬼,快點死上來”。各家的喊話是不一樣的,因為方言是不一樣的。這一切,都是我住入工人新村後的全新體驗。
——陳思和
對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來說,少年時代居住過的“鳳凰村”令他終生難忘。
“鳳凰村”所在地為今日的楊浦區鳳南新村。查閱相關資料會發現,“鳳凰村”的稱呼並不實際存在,只因有幾幢單獨聳立在馬路邊上的樓房無以名之,而附近一家飯店以“鳳凰村”命名,就此約定俗成。
如今走到黃興路、控江路交叉口,只有當地老者才知道“鳳凰村”所指。昔日“鳳凰村飯店”已經變身為一家街口超市,“鳳凰村”的房子外貌也已不復當年。從地鐵黃興路站出來,可以看見承載過陳思和少年情思的房子,在高架下,它們顯得陳舊而老邁。
初嘗現代化生活
“鳳凰村”四幢房子大約在建國後不久落成。當時人們都說,這一片鋼筋水泥的建築要分配給歸國華僑居住。但最後,華僑並沒有選擇這裡。
這一片新式工房,均為沿馬路的5層樓L型建築,每個單元有2-3間房,單元裡各有廚房和衛生間。這在當時,已經屬於十分現代化的配置。
陳思和原來的家陽臺朝東,窗外是楊浦工業區的各種煙囪林立。家中兩間並排臥室,右面是一廚房,左面是衛生間,當中以走道連接。這個套間不超過50平方米,但當1966年4月陳思和一家6口步入其中時,只有一個念頭:“太好,太大,太寬敞了。”
因為相比他之前住過的老式里弄、煤衛合用的新村住房,眼前的住宅條件已經達到其過往居住歷史的巔峰。這一片新村房,以及控江路兩邊的生活設施區和學校,連帶住在“鳳凰村”裡的同齡夥伴們,幾乎構成了他之後四年少年生活的全部。
從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一批工人新村開始成為上海的新住宅模式。滬西的曹楊新村、滬東北的長白新村、南面的日暉新村以及北面的彭浦新村,隨著工人階級在城市中社會地位的上升,開始在城市建設中冒頭。陳思和童年最初住的是虹口北面的廣中新村,就是一片靠近市區的工人新村。
“鳳凰村”所在的泛楊樹浦工業區,因為工廠林立、工人聚集,也漸漸成為滬上最大的工人新村所在地。不過,進入上個世紀60年代後,工人新村的住戶不再僅限於工人。許多幹部和職員也成為工人新村的居民。
如在“鳳凰村”,住戶多為各個機關、工廠的一些科級幹部和職員。有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軍人住戶,喜歡稱“鳳凰村”為大樓,以表示與周邊其他新村工房檔次不同。
工人搖籃與工業精神
現代化都市一定要有高檔商業區,也一定要有生產者集中的平民區。這是現代化都市的兩翼。原先只是上海近郊灘塗之地的楊樹浦地區,之所以能發展成為近代上海工業重地,就在於上海的現代化進程。
早在1878年,清政府即在楊樹浦路創建上海機器織布局,日後,以此為中心,大量紗廠呈現集聚效應。20世紀初,楊樹浦路沈家灘又設江邊電廠,即今日的楊樹浦發電廠,為之後的工業發展提供了投資環境。到了1913年,楊樹浦路上已經有造紙廠、水廠、紗廠等20家。
從地圖上看,楊浦與浦東僅一江之隔。在依賴航運的開埠時期,擁有地理之便的楊浦,很快成為運輸往來的要地。而在戰事頻仍的上世紀前半葉,楊浦區又因地處於公共租界內,相對遠離戰事。一大批內陸和江浙湧來的難民,在楊浦搭建棚戶區棲身,這些人也為日後的廠區提供了大量廉價的勞動力。
資料顯示,1930年,楊樹浦兩側地價為2-3萬兩每畝,只及當時上海市中心地價的一成左右。楊浦區內沿江擁有大批未開墾的灘地,售價低廉,只要交一些象徵性的徵地費就可以開墾。因此,楊浦區很快成為外商投資設廠的首選。大量廉價勞力漸漸成長為第一批現代意義上的工人,許多近郊農民也把來楊浦的工廠上班作為他們進入城市生活的第一站。在20世紀20年代,楊樹浦工業區的產業工人已經達到10萬,佔據了全市的1/3。
住在楊浦的工人多為移民後代,生活並不富裕,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但他們敬業勤勉,不受傳統規矩束縛,對新興事物樂於接受。這些風氣構成了當時楊浦的“工業精神”。勞動人民身上特有的精神和活力,也對當時處於成長期的陳思和形成影響。
新村與舊俗
住進“鳳凰村”後,房型的設計、廚衛的獨立,使得陳思和第一次理解“隱私”的概念。
不用再幾戶人家搶用廁所,也不必擔心自家燒飯被鄰居指點。每戶人家都各管其事,自己樓裡的孩子一般只和自己樓裡的孩子玩耍。每次新認識一個小夥伴,都要問一下,“你父親是革命幹部,還是革命軍人?”還有大家都得參與一項活動——每週居委會上門指導打掃衛生。之後成為上海社區生活常態的一些公共事務,也都在工人新村中萌芽。
但舊日裡弄的風俗猶存。比如大家在獨門獨戶中生活,但也會在公用的走廊上一起聊天、下棋。一件令陳思和感到有趣的事是,當時很多人家都養雞養鴨。因為風氣淳樸,因此,住戶大多夜不閉戶。雞鴨隨便在小區裡放養,在草叢裡生蛋,這使得現代化的住房又有了田園之趣。
工人新村的出現,伴隨著規劃配套的出現。解放初,楊浦對私營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和網點調整,在平涼路滬東工人文化宮對面新建上海市第三百貨商店、楊浦酒家等稍具規模的商業網點。“鳳凰村”周邊,新華書店、郵局、糧油店一應俱全。街對面原控江文化館內的電影院,也陪伴陳思和度過無數時光。
相比在里弄和棚戶區孩子們只能在狹窄的空間裡打彈子和跳橡皮筋,工人新村中的綠化地帶讓孩子們如獲至寶。稚齡孩子在其中奔跑、打架、跳躍,體育鍛煉,可以走很遠。孩子們仰望天空時,不再是小小天井上方的空間,他們的視野從石庫門走了出來。
陳思和搬進“鳳凰村”的1966年,國家宣佈廢除高考制度,全國小學不再進行中考,在原先虹口區就讀的小學度過最後幾個月後,陳思和也就與學校失去聯繫。黃興路控江路是上海東北區的交通要道,沿馬路天天聽到的高音喇叭的呼喊就是所有的學習材料,直到1967年,按照居住地所在的鳳城地區,他被劃歸入就近的靖南中學,之後,他一直在楊浦直到1970年7月。
如今,陳思和曾居住過的“鳳凰村”的單元已經不復存在。但沿街的第一幢房屋,還保持著當年的樣子。陳思和有時去那裡看望昔日朋友,會疑惑起來:少時覺得非常寬敞的房間,現在看起來小了。少時覺得還算荒僻的去處,現在極熱鬧了。從12歲少年到耳順,陳思和成長變化了,上海也變化許多了。
唯有“鳳凰村”門口的5棵香樟樹,亭亭如蓋,都快和樓房一樣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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