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這樣的吃飯場景,你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

我們永遠在懷念故鄉,但同時又哀嘆故鄉已經不是當年那樣,把故鄉變得面目全非的並非別人,而是我們自己。

▶獨生子女最孤獨◀

故鄉意味著家,而中國式家庭的要義則在於大家族共居,四世同堂、五世同堂是最具有幸福感的中國家庭模式。

獨生子女身處421家庭新架構,一人肩負4位老人的期望和責任,且不說生存壓力和生活境遇,單是獨生子女每逢節日應該往哪邊老人家裡去,就是一個巨大的難題。他們是新中國第一代置身於市場經濟環境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從找工作到結婚、買房無不如此。

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未來的獨生子女可能還會沒有堂表兄弟姐妹,他們的親緣關係越來越簡單,血脈感情也越來越淡漠。他們只需要對自己負責,故鄉、家族、血親都是虛無的概念。

獨生子女沒有故鄉。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兄弟姐妹之情,獨生子女永遠都體會不了。

圖/《歲月神偷》

▶一口普通話走天下◀

廣東人把普通話叫做“煲冬瓜”,言語中流露幾絲戲謔,但廣東不是唯一視普通話為威脅的地區。沒有方言的城市是可恥的,所有地區都在用自己的方言作為榮譽感,只有方言才能讓人感到自己被接納。

幾乎每個城市都擁有自己方言的喜劇大師,用方言來表現幽默感最能體現當地人的生活趣味。上海有王汝剛,天津有馬三立,陝西有王木墩,長沙有大兵,重慶有吳文,成都有李伯清,武漢有田克兢,南昌有小筱貴林……城市性格、人心時事、鄰里是非、社會萬象、倫理風俗莫不由他們嬉笑怒罵而出。聽得懂他們,你笑、你哭、你開懷、你抑鬱,這裡就是你的故鄉。

但普通話還是來了。作為普適溝通工具的它,由工具變為一種文化,也變為人的歸屬感和標籤。越來越多的移民在新居住地使用普通話溝通,而他們的下一代也往往以普通話作為母語。普通話群落、普通話族群、普通話社區、普通話城市越來越蔓延,傳統意義上的故鄉、傳統意義上的鄉音也在漸漸衰落。一百年後沒有方言,或許不是杞人憂天。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沒有方言,便沒有故鄉。圖/《歲月神偷》

▶以工業標準要求飯菜◀

所有人回到故鄉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吃懷念已久的食物,但有一半的人會發現再也找不到當年的店,甚至這種食物都有可能消失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那一半人找到了美食,卻發現它失去了當年、童年的味道,吃掉這份回憶還是忘掉這份回憶成為最難的選擇。

我們離開家鄉,帶走的是以前生活的記憶,中國人最重要的記憶就是味覺。在學校門口、在樓下小店、在風靡一時的餐廳,這些味道隨著我們走到各處。我們保留著記憶,而留在故鄉的食物卻在嬗變,它們改變味道、改變配方、重塑流行甚至生生死死。它們其實還在繼續生長,但已經視我們於不顧。當我們再回來時,糖葫蘆已經不是小學門口的那個味道,蓋澆飯已經不是大學打完籃球之後的那份分量,拉麵已經沒有剛工作時吃的第一碗那麼香。

與此同時,我們的城市裡漸漸生長起來各種各樣的連鎖店,它們用統一的工業化流程制定著味覺的規則。海底撈和童年樓下的土灶火鍋不一樣,真功夫和舊街小店的蒸飯也不一樣,更不用說還有M、K這樣的跨國企業在推廣著統一的味覺模式。

它們都是沒有故鄉的食物。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過年要吃上故鄉的傳統食物,才算是回了家。

▶田裡長出的是房子◀

在中國的土地上最容易生長的是房地產,無論是在昔日的不毛之地,還是現在的繁華地帶,稍不留意轉頭一看,房地產就如同野草一樣蓬勃生長。房地產不僅是暴利的行業,也是“暴力”的行業,它們在“暴力”地改變城市的面貌,拆毀人們的記憶。

那個被稱作故鄉的地方,幾年之後就起了高樓、拆了舊樓、改變了街道、重新規劃了社區。所有帶著舊時記憶回來的遠行者們,都會為眼前的嶄新景象大吃一驚,他們也許會驚歎,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惆悵——以前走過的路口、玩耍過的街道、居住過的建築統統都不見了,它們帶著儲存著的那些舊時記憶一起灰飛煙滅了。

雅各布斯說,“被規劃者的魔法點中的人們,被隨意推來搡去……完整的社區被分割開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樣做的結果是,收穫了諸多懷疑、怨恨和絕望”。但更絕望的是那些回到故鄉的人們,因為他們發現,現在的故鄉其實和自己千里之外居住的城市一模一樣嘛,不就是水泥的各種組合嗎?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故鄉舊貌變新顏,老城被拆除重建,舊時記憶也一起消失了。

▶有錢沒錢都不回家過年◀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對於中國人來說,故鄉最重要的意義就是遊子歸家、閤家團圓,而節日則讓這種意義有了時間刻度。

春節、清明、端午、中秋、重陽……農業社會的節日被四季輪迴所挾裹,而每一個節日都帶著家族、血緣的印記。平日裡四散各地、分家單過的家族成員在節日的召喚之下,聚集在一起,共同執行那些久已有之的民俗,初一餃子初二面,祭拜先人,燃香上供,送灶神,吃清明粑粑、端午粽子、中秋月餅……所有這些儀式性的舉動在中國人的概念裡沒有宗教意義的神聖,卻帶著家人共同參與的熱情。

但如今的節日,家族的意義逐漸淡去,血緣的印記幾乎消失,剩下的只有商業的狂歡。春節成為了出遊的最佳時段,清明前不再有人寒食,端午的粽子變成了工業化的速凍食品,中秋變成了天價月餅和送禮的戰場。現代化的生活節奏把節日變成了上班和下一次上班之間的短暫休息,把吃飯聚餐變成了交際的場所,節日也就變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春節回故鄉感到百無聊賴和無所適從的人可不是少數。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中秋變成了天價月餅的戰場,金鋪還推出了黃金月餅。

▶在虛擬世界過第二人生◀

網絡是電子時代的故鄉,所以它殺死了現實中的故鄉。

從小在數碼海洋裡泡大的人,最熟悉的不是街道、建築、路口、單元號和門牌號,而是論壇、博客、微博、微信,“回家”只需要登錄名和密碼。

對於這一代人來說,傳統意義上的故鄉已經不復存在,離家、還鄉的概念也變得虛無。視頻通話可以解決距離問題,郵件、IM可以解決溝通問題,網絡支付、B2C可以解決物質問題,新聞網站可以解決資訊問題,論壇、視頻網站可以解決娛樂的問題,幾乎一個人所有的需求都可以用網絡來解決。在這樣的網絡世界裡,無所謂遠,也無所謂近,既然沒有身邊的當下,自然也沒有遠方的故鄉。

他們也會在網絡上尋找同鄉,在微信群和微博共同回憶故鄉的一切,但他們知道,他們真正離不開的不是故鄉,而是這個網絡。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有人說,90後的故鄉是互聯網。

▶越長大越白眼狼◀

當你開始成長,就開始背叛故鄉。所有成年人都在教育小孩要遵循傳統,但實際上對傳統破壞力最大的卻是成年人。

當一個人從童年邁入成年,他有意無意地開始覺得故鄉對自己不再重要,他需要更大的發展空間,他開始厭惡、挑剔故鄉的一切。他學習普通話、新居住城市的口音、英語、法語以及一切他認為有用、有範兒、有品位的語言,他努力改掉自己的外地口音,漸漸地忘記了自己方言中的趣味。他開始學習“先進”的文化和行為模式,並對自己身上從家鄉帶來的習慣深惡痛絕,他為進入了一個新圈子而興奮。他甚至開始嘲笑更新的移民,覺得他們土、cheap、粗魯、沒有品位。

故鄉在不知不覺中被成年人殺死了。

▶距離太近無需想念◀

去國懷鄉,距離越遠感情越深。

但眼下的狀況是,交通越來越便利,城市與城市之間有飛機、汽車、鐵路、高鐵、動車甚至地鐵。它們不斷在刷新城市距離,從幾天到十多小時到幾小時,最後到幾十分鐘。人和故鄉的距離變得越來越短,甚至比從居住地到工作單位的時間還要短。

人們不再覺得回老家是件有神聖感的事情,因為平時每天的通勤路程比它都要複雜、痛苦。人和故鄉的距離感漸淡,故鄉的分量也漸輕,因為回新家比回老家更讓你覺得重要。

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拋除了鐵道部的影響力之外的理論。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回國越來越方便,通訊越來越發達,隨時都能與家人聯繫,懷鄉之情自然比航海時代少了。

▶老朋友再也不聯繫了◀

朋友是檢驗你和城市之間關係的唯一標準。

小時候我們有同桌、同學,稍大一些有師兄師姐,工作後有同事、前同事、同行,還有男友、女友、前男友、前女友。他們像看不見的線,把你和這座城市聯繫在一起,編織出強大而隱秘的網,有時候會讓你心煩,有時候會讓你開心,但只要有這張網你就會覺得你在這座城市有歸屬感、認同感。

故鄉的人際網是維繫你和故鄉關係的重要指標。衣錦還鄉是為了向這張網炫耀,迴歸故里是為了想利用這張網來發展事業。所以同學會成了窺視這張網的最佳場所,舊同事聚會則是從這張網攀上另一張網的最好時機。

但你很快就會發現,朋友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朋友。同桌同學早已無話可說,同事同行也價值觀漸行漸遠,前男友看上去就是個傻逼,前女友早就成了菜場大媽。你和他們的背景、環境、知識、興趣、生活之間距離判若鴻溝,故鄉也終於成為你百無聊賴的酒局和飯局。

故鄉已死,只剩月餅

工作後,我們和老朋友越走越遠。

▶兇手就是你◀

我們從出生開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在未來的某個時段背叛故鄉。我們努力學習,是為了貯備離開故鄉的能力;我們追尋理想,是為了給離開故鄉樹立目標;我們需求發展空間,是為了給離開故鄉找到藉口;我們終於離開了,終於給自己找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就算我們回來,也是為了證明故鄉的確被我們殺死了——它真的不是當年那樣了,正如兇手重返犯罪現場。

沒有人能殺死故鄉,除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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