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你大概從未聽過的印度種姓故事。
文｜葉部首 兔透射
提到印度的婆羅門，你會想到什麼畫面？
大多數人的答案恐怕都是：他們皮膚白皙，是3000多年前征服印度的「雅利安人」後代，作為種姓制度的最高等級，享有永恆的特權，生活富足，風光無限。
而中國人對婆羅門的這套印象，又建立在他們對印度「等級森嚴」的種姓制度的認知基礎上。
即印度人被種姓制度嚴格區分為四個（或五個）等級，依次為擔任祭司的婆羅門、掌握政治和軍事權力的剎帝利、從事農工商的吠舍和作奴僕的首陀羅，在此之外還有地位最低的「不可接觸之人」，國內通常稱為賤民。
· 一張根據《梨俱吠陀》繪製的瓦爾納階序長期出現在我國曆史課本里：「婆羅門是梵天的嘴、剎帝利是梵天的雙臂、吠舍是梵天的大腿、首陀羅是梵天的腳」
這套認知靠譜嗎？
我不打算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打算展示印度種姓的一個側面，一個你大概從未見過的印度種姓故事。
被逆向歧視的婆羅門
2007年，華爾街日報刊載了一篇報道，報道指向那個傳說中最高等級的印度種姓，標題是《命運逆轉，被孤立的印度婆羅門》（Reversal of Fortune Isolates India's Brahmins）。
正如大家所熟知的，婆羅門，是印度教祭司和學者的種姓，佔據印度傳統的特權地位。他們一直是土邦大君、莫臥兒王朝君主和印度軍閥的顧問官。英國殖民時期，他們也佔據著行政職務，並把這樣的職位優勢延續到1947年印度獨立後。
· 印度首任總理尼赫魯即出身為婆羅門，但他的女兒英迪拉.甘地嫁給了一個帕西人，理論上斷絕了與印度教和婆羅門的關係，不過這並不影響這一家族在現代印度政治史上的顯赫地位
然而，報道筆鋒一轉，就不再是中國人熟悉的世界：在今天的印度，婆羅門的高種姓特權逐漸消逝，相反，因為政府給佔多數人口的低種姓制定了大量優惠政策，許多婆羅門發現自己被排除在印度快速的經濟發展之外。
報道的主角， 29歲的R. Parameswaran就是這樣一個婆羅門。他原本對自己的種姓頗為驕傲：堅持每天敬拜溼婆神，將紅白色粉末抹在前額，在家鄉的時候，這個身份讓他備受尊重。然而，90年代後期，當他來到印度南部的大城市金奈（位於泰米爾納德邦）時，他才發現婆羅門的身份也能是一個負擔。
在泰米爾納德邦，近70％的公立大學招生名額是為低種姓和其他弱勢族群保留的，婆羅門自然沒份。雖然Parameswaran的高中畢業成績接近頂尖水準，仍舊進不去任何國立工程學院，他的家人不得不向朋友借錢，送他讀二流的私立大學。
逆向歧視植根於印度的歷史和政治中，有一句老話說：「如果你看到一個婆羅門和一條蛇，先殺死那個婆羅門。」建國幾十年來，婆羅門一直因其在政府、經濟和文化方面的主導地位備受詬病。泰米爾納德邦的各大政黨就是靠反婆羅門興起的。
· 泰米爾納德邦是反婆羅門運動的發源地，至今執行最為嚴苛的低種姓保留制度，同時它也是印度教育和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之一，圖為哥印拜陀一個IT技術園區
讀大學的時候，Parameswaran還會因為婆羅門的種姓而被同學們嘲笑，有個同學甚至試圖扯掉他的聖線（纏繞婆羅門身上的一道繩圈）。進入21世紀後，這種反婆羅門的氛圍稍有好轉。
不過就業仍是個大問題。
大學畢業後，他在一家國有化學公司實習，之後被告知職位要為低種姓應聘者保留，他不會被正式錄用。之後他還參加了國家鐵路、國有銀行和政府部門的考試，最終發現大多數職位的申請都不對婆羅門開放，除非你是最頂尖的人才。
接受媒體報道時，Parameswaran在一所小型職業學校教英語。每月只有100美元工資，租不起公寓，晚上他就睡在教室。他仍然在試圖申請政府的工作崗位，儘管每張申請表都有三個空格，要求他填上種姓縮寫——這是他在求職中難以逾越的一道坎。
1950年生效的印度憲法將超過20%的政府工作崗位保留給了低種姓。1990年，又有27%的份額要保留給新增的「其他落後種姓」。有一些邦還設立了更高的比例，Parameswaran所在的泰米爾納德邦就是其中之一：69%的政府工作崗位都得保留給低種姓和其他弱勢族群。
· 印度宣傳保留制度的海報
歷史轉折中的婆羅門
應當指出的是，從統計數據看，婆羅門在今天的印度仍然算是過得最好的族群。平均而言，婆羅門比其他印度人受教育程度更高，收入也更高。但這裡的「更高」遠遠不足以匹配「婆羅門」一詞在全球流行文化裡那種「上等人」的印象。
· 印度不同人群的收入和消費水平（分家庭和個人），其中SC為低種姓，ST為弱勢族群，是1950憲法規定的保護對象，OBC為其他落後種姓，FC為高種姓，包括婆羅門和非婆羅門兩類。既非印度教徒，又不是穆斯林，也不包括在SC、ST、OBC裡的則歸為「其他」，佔印度人口的1.5%，是最富有的群體
根據新德里的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的報告，2007年有近一半的婆羅門家庭月收入不足100美元。而印度那些保護落後種姓的法規，並不會因為這些貧困婆羅門窮，就對他們網開一面。
婆羅門與婆羅門之間的差別，大於婆羅門與其他種姓的差別。華爾街日報的報道描述了Parameswaran家族成員的生存狀態，就是一個「複雜婆羅門」的生動案例。
Parameswaran的祖父已經101歲了，仍然住在老家的村子裡，為了跟低種姓劃清界線，他只穿印度傳統的服裝，還不肯出門吃飯。
· 傳統的婆羅門需要遵守嚴格的戒律，否則會失去從事宗教工作的資格
他的父親在國有電信公司工作，沒有上一代那麼古板：穿襯衫和褲子，不介意在餐館吃飯，也並不指望低種姓的鄰居見到他時脫掉涼鞋走路。
Parameswaran自己有很多低種姓的好朋友，其中不少都混得比他好：依靠「低下」的出身，獲得了Parameswaran求之不得的政府工作。不過，Parameswaran還是維持著吃素的習慣，他22歲的妹妹「自由化」更加徹底，直接加入了吃肉的行列。
這個放棄傳統的妹妹住在金奈市麥拉坡的一個婆羅門社區裡，供奉溼婆的印度教古神廟Kapaleeshwara是這裡最醒目的建築。
· 五彩斑斕的Kapaleeshwara神廟
神廟周邊的風格則隨著社會結構變遷而悄然轉變：這裡原本是專供婆羅門家庭的平層住宅，每戶都有獨立的庭院，不需要跟低種姓分享水源；現在，大多數房屋已被混凝土公寓樓和鋪面所取代。
· Kapaleeshwara神廟塔門邊上的商鋪
這個社區內仍有很多婆羅門操持舊業：傳統的印度教祭司。不過，他們這麼做不是為了體面，而是為了生計：印度教徒在搬家、結婚、生孩子的時候，會請他們去做一些祝福儀式，一次只能掙個100盧比（當時摺合人民幣19元）。
神廟的後門，則聚集著一些祭司也做不了的婆羅門，他們有的在等待工作機會——做廚師、做低種姓葬禮喜歡僱傭的婆羅門抬屍人，有的乾脆選擇了乞討。
· 一個Sulabh公共廁所，據報道，德里的這種公廁都是由貧窮的婆羅門來打掃的
努力派 vs. 團結派
猜猜印度的婆羅門們如何看待這篇報道？
華爾街日報刊出報道三年後，當地一個婆羅門把它貼到了「泰米爾婆羅門」的論壇上。結果，總共29條討論裡，好幾個回覆都在說：這小夥自己不努力呀！
其中，回覆得最認真也最顯刻薄的一條如是說：
至少兩年前的舊聞了，我當時就認為Parameswaran只是一個愛發牢騷的人。他編了這個故事給外媒聽，獲得曝光，雖然談不上有什麼錯吧。
我倒覺得他妹妹是個積極的實幹者，懂得適應現實、尋找機會，她的身份可是雙重遭歧視呢——既是婆羅門，還是女人！
賴體制很容易，但我無法相信，在這個時代，但凡有點進取心的人會找不到個IT相關的工作。
我有個親戚跟他出身差不多，就在弗拉切瑞一棟辦公樓裡送外賣，24X7的工作，把咖啡、茶和小吃送到一個個辦公桌。
他甚至掙得比IT經理都多。
如果你們能和這個人聊聊，就鼓勵一下他，告訴他不要光抱怨，把機會都抱怨沒了，（我們婆羅門應該）好漢不提當年勇。
· 塔塔諮詢公司在弗拉切瑞的大樓
也有人指出：他應該去私營部門找工作。
去呼叫中心看看，很多職位都對婆羅門開放。我們該建議我們的年輕人去做這類工作，掙得不少，雖然也很辛苦，但沒有痛苦就沒有收穫嘛。
· 西方英語國家常把呼叫中心的工作外包給語言相通、勞動力便宜的印度
還有人更看重統計數據：
儘管逆向歧視已存在多年，但看看貧困率，婆羅門還是算不上慘啊。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屬於「努力派」，貼出報道的樓主就完全反對他們的論調：
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為IT工作而生的，那麼多婆羅門找不到工作，沒法養家……
你嫌這個小夥抱怨太多，那針對他的霸凌又怎麼說？就不會給他的心理留下陰影？要是印度留學生在國外被澳大利亞人打了，印度人都會團結起來控訴，但為什麼對我們（婆羅門）自己人又是這種態度？
支持樓主觀點的回覆也為數不少。
不過無論是主張婆羅門團結起來，還是主張當事人該個人奮鬥的，都沒怎麼控訴逆向歧視他們的弱勢族群優惠政策。
· 高種姓族群曾舉行過一次反對保留制度的示威活動，在2006年
這大概是基於現實考量的結果，在印度民主政治中根深蒂固的種姓遺產，並不是中國人理解的那種森嚴等級制度，而是族群間缺乏流動、融合。結果，原來的弱勢族群雖然享受政府的好處，仍未擺脫弱勢和受歧視的處境；同時又有一些新興的中間族群，利用自己的政治經濟強勢，擠進了「弱勢群體」的名單。
比如，你可以猜一猜，印度總理莫迪的種姓是「高」還是「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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