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但開風氣不為師

胡適:但開風氣不為師

1904年春天,在家鄉接受九年舊式教育之後,13歲的胡適跟隨三哥來到上海求新學。那時的學堂並非官辦,全由私人開辦,自成風氣,毫無系統,等級亦不完全,也沒有正式的大、中、小學等名目。

胡適進入的第一所學堂——梅溪學堂,是他父親的朋友張煥綸開辦的一所私立學校。該校的課程設國文、英文、算術三科,但以國文科最為重要。梅溪學堂相當於現在的初級中學。

次年,胡適轉學於澄衷學堂。該校系浙江寧波商人葉澄衷所辦。澄衷學堂的課程設置比較完備,除國文、英文、算術外,還設物理、化學、博物、圖畫等科。澄衷學堂當時共分十二班。前六班本目當初中,後六班類似現在的小學。胡適最初編入第五班,不到半年升入第三班,第二年又升到第二班。

1906年暑期,胡適考入中國公學。那所學校是在日本的一部分中國留學生,為抗議日本文部省歧視中國留學生而憤慨回國創辦的。

1908年9月間,中國公學發生了一次風潮,結果大多數學生退學出來,另外組建了一所中國新公學。

“我這時還不滿十七歲,雖然換了三次學堂,始終沒有得著一張畢業證書。我若繼續上學,明年可以畢業了。但我那時確有不能繼續求學的情形。”“正在這個時候,李琴鶴君來勸我在新公學作教員。我想了一會,就答應了。從此以後,我每天教六個鐘頭的英文,還要改作文卷子。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精力正強……一直教到第二年﹙一九0九﹚冬天中國新公學解散為止。”﹙參見胡適《四十自述》﹚

在這所學校,胡適還是沒有得到一張畢業證書。

1910年7月,胡適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美國的官費生。8月從上海出發,乘船赴美。9月到達紐約州綺色佳鎮,即入康乃爾大學。

胡適憶道:“我在一九一O年進康乃爾大學時,原是學農科的。但是在康大附設的紐約州立農學院學了三個學期之後,我作了重大犧牲,決定轉入該校的文理學院,改習文科。”

又說:“我在一九一五年九月註冊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研究部。其後一共讀了兩年。在第一年中我便考過了哲學和哲學史的初級口試和筆試。初試及格,我就可以寫論文;我也就﹙可以﹚拿到我的﹙哲學博士﹚的學位了。一九一七年的夏季,我就考過我論文最後口試。所以兩年的時間——再加上我原先在康乃爾研究院就讀的兩年——我在哥大就完成我哲學博士學位的一切必需課程和作業了。”

也就是取得了報考“博士候選人”的資格。所以,胡適在日記中說他1917年5月22日“考過”申讀博士學位的考試,並沒有說“考取”。同年7月,他就回國了。8月即被北京大學聘為教授。

攻讀博士學位,首先得取得報考的資格,然後參加考試,通過者即為考取。胡適只走了頭兩步。七年的留學生活就結束了。

胡適:但開風氣不為師

年輕時的胡適

胡適在上海五年接受的並不是正規的新式教育。在美國留學也不知道主修哪一科。據胡適回憶:

“康乃爾文學院當時規定,每個學生必須完成至少一個‘學科程序’才能畢業。可是當我畢業時,我已完成了三個‘程序’:哲學和心理學,英國文學,政治和經濟學。三個程序在三個不同的學術範圍之內,所以那時我實在不能說,哪一門才是我的主科。”﹙《胡適口述自傳》﹚

幸運的是,生於清朝末年的胡適竟兩次得風氣之先。一次是到上海求學,一次是去美國留學。這兩件事在當下的中國,用上海話來說,叫“扎臺型”,而胡適在整整一個世紀前居然輕易做到了。如此幸運,未免使人心生妒意。

遺憾的是,青少年時代的胡適因而基礎知識不夠紮實,學術根底較為淺顯。

對自己的缺憾,胡適心知肚明,所以他常說“但開風氣不為師”。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胡適又說過“又開風氣又為師”這樣的話。

前一句是針對他個人而說的,後一句則是對大學而言的。他在北京大學成立25週年紀念會上說:“大學不但要開風氣,也是應該立志去做大眾師表的。”

胡適曾把“不為師”與“為師”概括為兩種教育方法:“一是普及,二是提高。把它普及了,又要把它提高,這樣的教育才有穩固的基礎。”

“不為師”,致力於普及也。

用後人的話來說:

“胡適之先生的了不起之處,便是他原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開山宗師,但是經過五十年之考驗,他既未流於偏激,亦未落伍。始終一貫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開風氣之先,據杏壇之首;實事求是,表率群倫,把我們古老的文明,導向現代化之路。熟讀近百年中國文化史,群賢互比,我還是覺得胡老師是當代第一人。”﹙唐德剛《胡適雜憶》﹚

胡適是怎樣致力於普及的?

1930年他從已出版的三集《胡適文存》中選出22篇論文,印作一冊,“預備給國內的少年朋友們作一種課外讀物”。學校教師願意作課本的,也希望用這個選本。

胡適把22篇論文分作五組:第一組6篇,泛論思想方法;第二組3篇,論人生觀;第三組3篇,論中西文化;第四組6篇,對於中國文學的見解;第五組4篇,對於整理國故問題的態度與方法。

胡適給每一組論文作一個提要,使“少年朋友們容易明白我的思想的路徑”。

胡適給第一組論文寫的提要是這樣開頭的:“我的思想受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個是赫胥黎,一個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作待證的假設,教我處處顧到思想的結果。這兩個人使我明瞭科學方法的性質與功用”。

這就披露了胡適思想方法的兩個來源:達爾文主義和實驗主義。實驗主義從達爾文主義出發,只承認點滴的不斷的改進是真實可靠的進化。

第二組論文是胡適本人的人生觀,代表他的宗教。

他所提倡的人生觀是個人主義的人生觀,一方面要努力把自己鑄造成個人,只有把自已鑄造成器,才能有益於社會;一方面要特立獨行,敢說老實話,敢向惡勢力作戰。

胡適信奉的宗教想叫人知道:個人是“小我”,人類是“大我”。個人是要死滅的,而人類是不死的不朽的。“為全種萬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人謀死後的“天堂”、“淨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第三組論文指摘東方文明,頌揚西洋的近代文明。

一切文明都有物質和精神兩部分。說東方文明是精神文明,西方文明是物質文明,這是妄人捏造出來的謠言。

材料都是物質的,而運用材料的心思才智都是精神的。但物質是倔強的東西,你不征服他,他便要征服你。東方人過去也曾製造器物,做出一點文明,但後世子孫得過且過,不肯用手用腦去和物質抗爭,不久就被物質征服了。

“這樣受物質環境的拘束與支配,不能跳出來,不能運用人的心思智力來改造環境改良現狀的文明,是懶惰不長進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

反過來看西洋文明:“這樣充分運用人的聰明智慧來尋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靈,來制服天行以供人用,來改造物質的環境,來改革社會政治的制度,來謀人類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樣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

東方文明最大的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最大的特色是不知足。

胡適對於中國文學的見解,只不過達爾文進化論和杜威實驗主義的實際運用。第四組論文有六篇。

胡適:但開風氣不為師

步入中年的胡適

第一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旨在貢獻作者對於建設新文學的意見。

胡適的文學革命論是歷史的文學進化論。在他看來,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後之關係,而決不容完全抄襲。縱觀古今文學變遷之趨勢,白話文學自宋以來,雖見摒於古文家,而終一線相承,至今不絕。

胡適將白話文學列為中國文學的正宗。“自從《詩》三百篇到於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於白話的。其餘的都是沒有生氣的古董,都是博物館的陳列品!”

胡風請讀者不要誤會,他並不是說:凡是用白話寫的書都是有價值有生命的,而是說:用死了的文言決不能做出有生命有價值的文學來。凡是有真正文學價值的,沒有一種不帶有白話的性質。

換言之,白話能產出有價值的文學,也能產出沒有價值的文學;可以產出《儒林外史》,也可以產出《肉蒲團》。但已死的文言只能產出沒有價值沒有生命的文學,決不能產出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

為什麼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呢?

胡適答道:“一切語言文字的作用在於達意表情;達意達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學。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卻須把這意思翻成幾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卻須把這感情譯為幾千年前的文言。”

胡適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就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提倡國語的文學,就是要使國語成為文學的國語。胡適以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乃是我們的根本主張。

而要做到這個根本主張,應該分三步走:一、工具;二、方法;三、創造。前兩步是做準備,第三步才是創造新文學。

要創造新文學,必須先預備創造新文學的工具。這工具便是白話。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方法。光有工具沒有方法創造不出新文學。大凡文學的方法可分三類:一、收集材料的方法;二、結構的方法;三、描寫的方法。

關於第一類方法,胡適以為中國以往的文學,大病在於缺少材料,將來的文學家收集材料的方法如下:﹙1﹚推廣材料的區域;﹙2﹚注重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3﹚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觀察經驗的補助。

胡適把第二類方法,分為剪裁和佈局兩步。有剪裁,方可“做什麼”;有佈局,方可決定“怎樣做”。材料剪定了,須要籌算怎樣做始能把這些材料用得最合適最得當。第三類方法,千頭萬緒,大致不出四條:1、寫人;2、寫境;3、寫事;4、寫情。

工具用得成熟自然了,方法也掌握了,方才可以創造中國的新文學。

至於怎樣創造新文學,胡適以為:“現在的中國,還沒有做到實行預備創造新文學的地步,儘可不必空談創造的方法和創造的手段。我們現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兩步預備的工夫罷!”

第二篇《〈嘗試集〉自序》意在提倡用白話作詩。

胡適把三年以來做的白話詩分做兩集,總名為《嘗試集》。1927年9月到北京以前的詩為第一集,以後的詩為第二集。

第一集的詩無論怎樣大膽,終不能跳出舊詩的範圍。這些詩的大缺點是句法太整齊了,沒有自然的音節,而有截長補短的毛病。

第二集的詩以詩體的大解放為理想的目的。“詩體的大解放就是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一齊打破: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

第二集的詩雖不能處處達到這個目的,但大致都朝這個目的去做。這是第二集和第一集的不同之處。

為什麼要印行《嘗試集》?作者答道:為了這本詩集所代表的“實驗的精神”。“我們這一班人的文學革命論所以同別人不同,全在這一點試驗的態度。”

實驗是科學家的試驗方法。“科學家遇到一個未經實地證明的理論,只可認他做一個假設;須等到實地試驗之後,方才用試驗的結果來批評那個假設的價值。我們主張白話可以做詩,因為未經承認,只可說是一個假設的理論。我們這三年來,只是想把這個假設用來做種種實地試驗……要看白話詩是不是比文言詩要更好一點。這是我們這班白話詩人的‘實驗的精神’。”

這篇序言的結論是:“我生求師二十年,今得‘嘗試’兩個字。作詩做事要如此,雖未能到頗有志。作‘嘗試歌’頌吾師,願大家都來嘗試!”

第三篇《文學進化觀念》論證作者的文學觀乃是歷史的文學進化觀。

文學進化的觀念有四層意義,每一層含有一個重要的教訓。

第一層總論文學的進化:文學乃是人類生活狀態的一種記載,人類生活隨時代變遷,文學也隨時代變遷,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學。

第二層意義是:每一類文學不是三年兩載就可以發達完備的,須從極低微的起源,漸漸地進化到完全發達的地位。某一類文學的進化史,就是擺脫種種束縛力爭自由發展的歷史。

第三層意義是:一類文學的進化,往往帶有前一個時代留下的無用的紀念品。這種紀念品早先本是有用的,後來漸漸地失去效用了,但因為人類守舊的惰性,仍保存這些過時的紀念品。這種物品叫“遺形物”。

比如中國戲劇中的臉譜、嗓子、臺步、武把子、唱工、鑼鼔、馬鞭、跑龍套等等,本可以漸漸廢去,但依舊存留,遂成為一種遺形物。

“這種遺形物不掃除乾淨,中國戲劇永遠沒有完全革新的希望。”

居然有人把這些遺形物當成中國戲劇的精華,這是缺乏文學進化觀念造成的禍害。

第四層意義是:一種文學有時進化到一個地步,就停住不進步了,直到它與別種文學相接觸,無形之中受了影響,或有意吸收別人的長處,方才繼續進步。

中國文學受外國文學的影響就不少。六朝至唐三四百年間,中亞各國的音樂、歌舞、戲劇傳入中國的甚多。此外,中國詞曲中受外國影響的地方比比皆是。中國戲曲使用的樂器,十之六七是外國傳入的,最著名的當推“胡琴”。

第四篇《國語的進化》試圖回答一個問題:白話是古文的進步,還是古文的退步?

一切器物制度都是應用的。因為有某種需要,故發明某種器物、創造某種制度。應用的能力增加,便是進步;應用的能力減少,便是退步。

語言文字也是應用的。其用處簡單說:1、表情達意;2、記載人類生活的過去經驗;3、教育的工具;4、人類共同生活的唯一媒介。這幾種用處增加了,便是進步;減少了,便是退化。

以上四種用處,文言竟沒有一方面不是退化的,而白話在這四個方面的應用都比文言大得多。總之,文言的應用能力,久已減少到很低的程度,故是退化的,而白話的應用能力不但未曾減少,反而增加發達了,故是進步的。

接著,胡適進一步說明白話是怎樣進化的。“白話的變遷,因為不受文人的干涉,故非常自由;但是自由之中,卻有個條理次序可尋;表面上很像沒有道理,其實仔細研究起來,都是有理由的變遷;都是改良,都是進化。”

從古代的文言變為近代的白話的歷史有兩個大方向:一是該変繁的漸漸變繁了;一是該變簡的漸漸變簡了。

變繁的例子很多,比如:單音字變為複音字,白話因有會話的需要,故複音字最多。

又如:字數增加,白話的字數比文言多得多。

再如:形容詞和副詞的增加。

至於第二個方向,文言中該變簡的地方,白話都變簡了。比如:文言中一切無用的區別都廢除了。例馬二歲叫“駒”,三歲叫“駣”,八歲叫“馬八”。白話只保留一個“駒”字,用以指代所有小馬。

又如:文法變化多由繁雜不整齊變為簡單畫一。例文言有“吾”“我”之別、“爾”“汝”之別、“彼”“之”“其”之別,白話把這些無謂的區別都廢除了,變成:第一人稱,即我、我們;第二人稱,即你、你們;第三人稱,即他、他們。

再如:古文的疑問代詞有“誰”“孰”“何”“奚”“曷”“胡”“惡”“焉”“安”等字,白話的疑問代詞簡化為一個“誰”用以問人,一個“什麼”用以問物。

以上所說,只是要證明白話的變遷,無論變繁還是變簡,都是有理由的變遷。就是那些該變而不曾變的,也都有不能變的理由。改變的動機是實際應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目的是要補救這種困難。改變的結果是應用能力的加多。這便是國語的進化簡史。

第五篇《文學革命運動》說說這五六年的文學革命運動。

中國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經成了一種死文字。那時候的小吏已不能瞭解詔書律令了。但出於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這種死文字。於是他們想出一個法子鼔勵民間研究古文,凡“通一藝以上”者,都有官做,“先用誦多者”。這個法子後來逐漸變成科舉制度。這個制度延長了古文的壽命。

但民間的白話文學是壓不住的。儘管這二千年來貴族文學得勢,但擋不住平民文學發展的勢頭。

漢、魏、晉、南北朝的樂府詩是第一時期白話文學的代表。唐代白話詩和禪宗的白話散文則代表第二時期的白話文學。

五代、北宋和南宋的白話詞,代表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金元時代的白話小曲和白話雜劇則是第四時期白話文學的代表。

明清兩代的白話小說,代表第五時期的白話文學。500多年間流行最廣、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四部白話小說。

1916年以來的文學革命運動,是有意識地主張白話文學的運動。文學革命的主張起初只是幾個私人的討論。到1917年1月才正式在雜誌上發表。第一篇文章是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對於文學的態度,他始終只是歷史進化的態度。胡適常說他不配做革命的事業。文學革命的急先鋒是陳獨秀。他發表了《文學革命論》,正式舉起了文學革命的旗子。這一年的《新青年》中有許多討論文學革命的文章。1918年的《新青年》完全用白話做文章。4月胡適的一篇文章把從前他與陳獨秀的種種主張歸納為十個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其實只有“國語的文學”五個字。旗幟更明白,進行也就更順利了。

1918年冬,陳獨秀等辦了一個《每週評論》,也是白話的。同時北京大學的學生傅斯年等出了一個白話的月刋,叫《新潮》。

1919年開幕時,除了上述三刋外,北京的《國民公報》也有好幾篇響應的白話文章。從此以後,響應的漸漸更多了。

但響應的多了,反對的也更猛烈了。大學內部也出了一個《國故》,一個《國民》,都是擁護古文學的。二三月間謠言四起。三月間林紓作書給蔡元培,攻擊新文學運動。蔡元培也作長書答他。

林與蔡的辯論發生在三月間,過了一個多月,巴黎和會的消息傳來,於是有“五四”的學生運動,有“六三”事件。那時各地的學生團體突然出了無數小報,形式略仿《每週評論》,內容完全用白話。還出了許多白話的新雜誌。有人估計,1919年之中至少出了四百種白話報。

1919年的學生運動與新文學運動雖是兩件事,但學生運動的影響使白話的傳播遍於全國。況且“五四”運動以後,國人逐漸覺悟思想革新的重要,對於新潮流,或採取歡迎的態度,或採取研究的態度,仇視的態度減少了,文學革命運動因此得到自由發展。

1920年教育部頒佈一個部令,要國民學校一二年的國文,從秋季起,一律改用國語。又令“凡照舊制編輯之國民學校國文教科書,其供第一第二兩學年用者,一律作廢”。1920—1921年,白話公然叫國語了。

第六篇《〈詞選〉自序》

代表作者對於詞的歷史的見解。

胡適以為詞的歷史有三個時期:

第一時期自晚唐到元初﹙850—1250﹚,為自然演變時期,是詞的“本身”的歷史。

第二時期自元到明、清之際﹙1250—1650﹚,為曲子時期,是詞的“替身”的歷史,也可以說是其“投胎再世”的歷史。

第三時期自清初至今﹙1650--1900﹚,為模仿填詞時期,是詞的“鬼影”的歷史。

詞起源於民間,流傳於娼女歌伶之口,後漸為文人學士採用,體裁漸漸加多,內容漸漸豐富。但也漸漸和平民離遠了。到宋朝末年,詞連文人也看不懂了,詞的生氣完全沒有了。但民間的娼女歌伶仍繼續變化她們的歌曲。“曲子”便是她們翻新的花樣。先有“小令”,次有“雙調”,再有“套數”。套數一變就成了“雜劇”。雜劇又變為明代的劇曲。這時文人又來了,既做曲子,也做劇本。於是,體裁變複雜了,內容也變豐富了。然而,這幫文人帶來的典故,搬來的書袋,傳染的酸腐氣味又使這類新文學漸漸和平民離遠了,漸漸失去生氣,漸漸步入墳墓。

清代學者讀書最博,離平民也最遠。清代的文學作品,除小說之外,都朝著復古方向走。清代文人很有用全力做詞的,也有許多佳作,然而詞的時代早過去了,天才與學力終歸不能挽回往昔的潮流。有清一代的詞作,終究跳不出模仿宋詞的境地。故曰清代是詞的鬼影的時代。

“我的本意想選三本長短句的選本:第一部是《詞選》,表現詞的演變;第二部是《曲選》,表現第二時期的曲子;第三部是《清詞選》,代表清朝一代才子藉詞體表現的作品。”

這部《詞選》專門表現第二時期。這個時期也可分作三段:﹙1﹚歌者的詞,即教坊樂工與娼家妓女唱的詞;﹙2﹚詩人的詞,即詞的作者都是天才的詩人,他們只是用詞體作新詩;﹙3﹚詞匠的詞。這個時期的詞重音律而不重內容,既沒有情感,也沒有意境,只能側重於詠物。這是一班詞匠的笨把戲,算不得文學作品。

“這是我對於詞的歷史的見解,也就是我選詞的標準。”

胡適對於整理國故問題的態度與方法,不過是赫胥黎和杜威的思想方法的實際運用。

何謂國故?在胡適看來,“國故”這個名詞是一箇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國故”包含“國粹”,也包含“國渣”。“國學”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文化歷史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國學”。“國故學”的使命就是整理中國一切文化歷史。

第五組論文有四篇。

第一篇《〈國學季刋〉發刊宣言》深信:“國學的將來,定能遠勝國學的過去;過去的成績雖然無可厚非,但將來的成績一定還要更好無數倍。”

從明末到於今的三百年是古學昌明的時代,其成績可分三方面:一是整理古書,二是發現古書,三是發現古物。

這三百年古學研究的缺點有三層:一是研究範圍太狹窄,二是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三是缺乏參考比較的材料。

要想提倡古學的研究,應該注意以下三點:一是擴大研究的範圍,二是注意系統的整理,三是博採參考比較的資料。

“我們觀察這三百年的古學史,研究這三百年的學者的缺陷,知道他們的缺陷都是可以補救的;我們又反觀現在古學研究的趨勢,明白了世界學者供給我們參考比較的好機會,所以我們對於國學的前途,不但不抱悲觀,並且還抱無窮的樂觀。我們認清了國學前途的光明與黑暗全靠我們努力的方向對不對。”

因此,提出三個方向:第一,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範圍。第二,用系統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研究的資料。第三,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

第二篇《古史討論的讀後感》乃是顧頡剛、錢玄同、劉掞藜、胡堇人四位學者討論古史的文章的讀後感。

這次討論的雙方旗鼔相當,陣勢整嚴。趁討論暫時休戰之機,寫了這篇文章請予以指教。

顧先生說:“中國的古史全是一篇糊塗賬。二千餘年來隨口編造,其中不知有多少罅漏,可以看得出它是假造的。但經過了二千餘年的編造,能夠成立一個系統,自然隨處也有它的自衛的理由。現在我盡尋它的罅漏,劉先生盡尋它的自衛的理由,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即使不能遽得結論,但經過了長時間的討論,至少可以指出一個公認的信信和疑疑的限度來,這是無疑的。”

胡適希望討論雙方都依著這個態度去搜求證據,以求明白古史的真相。“只有證據的充分與不充分是他們論戰勝敗的標準,也是我們信仰與懷疑的標準。”

胡適以為,顧先生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見解是今日史學界的一大貢獻。

這個見解有三個意思:一是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二是時代愈後,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三是即使不能知道某件事的真確狀況,也可以知道某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

上述三層意思都是治古史的重要工具。顧先生的見解是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這是顧先生討論古史的根本見解,也是他的根本方法。

他的方法可以概括如下:

﹙1﹚把每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後出現的次序,排列起來。

﹙2﹚研究每件史事在每個時代有什麼樣子的傳說。

﹙3﹚研究某件史事的演進過程:由簡單變為複雜,由陋野變為雅馴,由地方的﹙局部的﹚變為全國的,由神變為人,由神話變為史事,由寓言變為事實。

﹙4﹚力圖解釋每次演變的原因。

劉先生的根本態度和方法是:“參之以情,驗之以理,斷之以證。”或“度之以情,驗之以理,決之以證”。

劉先生列舉的三者,證在最後一位。情在第一位。崔述曾痛斥這個方法的危害:“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往往徑庭懸隔,而其人終不自知也”,“以己度人,雖耳目之前而必失之。況欲以度古人……豈有當乎?”

至於“驗之以理”,就更危險了。史學家只應該從材料裡,從證據裡去尋找客觀的條理。如果先存一個“理”在腦中,用理去驗物,那樣的理往往是主觀的意見。

最後是“驗之以證”。證據在史學上固然很重要,但以情與理揣度古史,而後斷之以證,這樣的方法很危險。“我們對於‘證據’的態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證據。但史家要問:﹙1﹚這種證據是什麼地方尋出的?﹙2﹚什麼時候尋出的?﹙3﹚什麼人尋出的?﹙4﹚從時間和空間看,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5﹚這個人雖有證人的資格,但他提供證據時有作偽的可能嗎?”

第三篇《〈紅樓夢〉考證》運用科學的方法,首次考訂《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首先,胡適假定,“大概‘石頭’與‘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託的緣起,故當時的人都認為是曹雪芹做的。”

然後,根據這個假定予以求證。他先從袁枚《隨園詩話》中找到有關曹寅的記載,找到“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等語,並查到許多有關曹寅的資料,後來又找到曹寅的文集,從而得出如下結論:

一、曹寅是八旗的世家,幾代都在江南做官。他家祖孫三代四個人總共做了五十八年的織造。曹寅自己做了四年的蘇州織造,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寧織造,同時又兼做了四次的兩淮巡鹽御史。

二、康熙帝南巡時,他家曾辦過四次以上接駕的差使。

三、曹寅會寫字,會做詩詞,有詩詞集行世。他曾管領《全唐詩》的刻印,他又刻有二十幾種書。他家中藏書極多。

四、曹寅生於順治十五年﹙1658年﹚,死於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

根據清宗室敦誠的詩文集內的材料,胡適得出關於曹雪芹的六條結論:

一、《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

二、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生於極富貴之家,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又帶有文學與美術的遺傳與環境。他會作詩,也能作畫,與一班八旗名士往來。但他的生活非常貧苦。因為不得志,他過著一種縱酒放浪的生活。

三、曹寅死於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於此時,或稍後。

四、曹家極盛時接駕四次,後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

五、《紅樓夢》是曹雪芹破家傾產之後,在貧困之中做的。做書的年代大概當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書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六、《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解決了《紅樓夢》的“著者”問題,胡適又解決了《紅樓夢》的“本子”問題。

一、《紅樓夢》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後始有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

二、後四十回的著者是高鶚。

三、高鶚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有不可埋沒的好處。

最後,胡適指出:“以上是我對於《紅樓夢》的‘著者’和‘本子’兩個問題的答案。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的考證,只能在這兩個問題上著手;只能運用我們力所能蒐集的材料,參者互證,然後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

還指出:“我希望我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

第四篇《治學的方法與材料》認為,科學的方法,只不過是“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文章最後,胡適希望有志做學問的青年人回頭想想:“單學得一個方法是不夠的,要緊的關頭是你用什麼材料。現在一班少年人跟著我們向故紙堆亂鑽,這是最可悲嘆的現狀。我們希望他們及早回頭多學一點自然科學的知識與技術:那條路是活路,這條故紙的路是死路。”“等你們在科學實驗室中有了好成績,然後拿出你們的餘力,回來整理我們的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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