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地火場支援,收到自家駐地起火消息,國家應急體制機制改革過渡期,遇上殘酷考驗

他在外地火場支援,收到自家駐地起火消息,國家應急體制機制改革過渡期,遇上殘酷考驗

森林消防員在撲火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程盟超

實習生李和風

燃燒了七晝夜的火,終於在綿延8公里,寬達1千米的隔離帶前熄滅了。

火停下時,接近山頂的巨大隔離帶上,風聲蓋住了挖掘機和越野車的轟鳴,疲憊不堪的人們癱坐在地上。

山西沁源“3.29”火災最終沒有人員傷亡。這場鋁線碰撞熔化誘發的山火,蔓延過萬畝綠地,1.5萬人參與了救災。

內蒙、甘肅、北京的1300名森林消防員跨省馳援,創造了自去年森林消防隊伍改革以來,調集範圍、投入力量最大,增援距離最遠的紀錄。

3月中旬,6位沁源本地消防員剛犧牲於一場山火。一名年近花甲的當地人稱,3月29日的火比半月前還大得多,他80多歲的母親都沒見過。某位和大火搏鬥了20多年的森林消防員說,這場火令他心驚膽戰。

4月4日,火勢基本控制。這位老消防員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條消息:

“九死一生。”

1

高溫烘烤下,林木已脆如薄紙;風向不穩;山路很難走;密林和濃煙遮蔽了視野。3月31日下午,內蒙古森林消防總隊某支隊支隊長李然帶隊深入山間火場時,險情轉眼間發生了。大風猛然轉向,一股氧氣湧入閉塞的山谷間,積蓄已久的能量即刻“爆燃”。幾十秒內,遠在另一座山的火頭撲至面前約五十米處。

李然曾在內蒙和大興安嶺指揮打過眾多大火。3月31日,帶隊抵達沁源,截然不同的地勢令他暗自心驚。東北林場山間谷地寬闊,足以排兵佈陣。沁源山地間溝壑狹窄,山坡上的火焰被大風捲起,很容易飄到另一個山頭。他很清楚,隊員們一旦困在烈火之間,轉瞬便會被濃煙悶住、暈倒。

警惕令他及時發現了異常。伴隨著“撤”“快跑”的嘶吼聲響起,上百名森林消防員和解放軍跑步後撤,有人在奔跑中甩飛了鞋。

全體人馬撤下20分鐘後,整座山徹底被火海籠罩。

他在外地火場支援,收到自家駐地起火消息,國家應急體制機制改革過渡期,遇上殘酷考驗

燃燒中的沁源林場

應急管理部相關人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沁源火場地形複雜;易燃植被多,腐殖層厚,樹冠火、地表火交錯發生;大風天氣持續,山內“小氣候”叢生,風向、火勢亂流嚴重。以上因素都增加了撲救難度。

風是李然揪心的敵人,皮膚觸感、煙的走向都提醒著他風的變化,“但這裡的風太煩人。”3月31日夜間,李然再次帶隊撲火,又是一陣大風帶起火勢,將他們困在山脊。他和隊員三次試圖從火線邊緣下山,都被大風拍起的火浪壓回高處。

第三次嘗試時,他和參謀長帶領3名隊員突擊。向下突進了10米,一股大風掀起黑煙,李然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壞了!”他當時心想。濃煙和高溫極易引發窒息,昏厥後人就可能順著山坡滾進火中。所幸,所有人平安無事。

多變的情況考驗著一線指戰員的經驗與應變。一位森林消防中隊長在沁源火場接到命令,保衛一組山腳下的液化石油氣罐。當火迅速撲過最後一個山頭,迎面對敵的中隊卻無路可走。唯一具備通行條件的一條溝壑被荊棘填滿。其間數個兩三米高的斷崖,只能由人在下面託舉,讓隊員手腳並用爬過。

東北和內蒙的一些林火,火勢雖大,可火線大致規律擴散。“這兒就像狗皮癬。”李然說,沁源地勢複雜,山頭林立,火勢星星點點,很難合圍。有時掐滅一段火線,火第二天順著山的另一邊燒了上來。大風和充足的可燃物令復燃屢見不鮮。

沁源縣當地的森林消防大隊教導員承認,這場火迅速超出了當地的處置能力。

“只靠當地力量,就像一杯水澆進篝火,看不出效果。”內蒙古森林消防總隊赤峰支隊政治部主任寶林說,滅火的關鍵是“打早打小打了”。面對大火,外地專業隊伍必須儘快機動。

前述應急管理部人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跨區域滅火,對當地情況不熟悉,必然增加救援難度。這要求專業隊伍對全國重點防火區基本情況有充分了解,預先制定滅火預案,模擬各類可能發生的火情和撲救方法。

火場永遠不乏危險。最危急時,消防員迎面穿越數米寬的火牆,方能抵達燃盡的安全地帶;或者在躲避不及時原地清空可燃物,將頭埋進泥土,捂住口鼻,等著火從自己身旁燒過。李然說,火焰近距離燃燒的響聲,就像火車從耳邊呼嘯駛過,“噼裡啪啦”的聲音在空中炸開。

他在外地火場支援,收到自家駐地起火消息,國家應急體制機制改革過渡期,遇上殘酷考驗

森林消防員在撲火


一位一線滅火4年的隊員說,自己曾被大火逼到懸崖邊,身邊油料用完,無法開闢安全區。眼看大火撲來,他抓起手邊僅剩的一個滅火彈,甩向身前,逃過一劫。

另一位撲火10多年的中隊長回憶,自己第一次在新疆火場被燃燒的蘆葦包圍,幾分鐘內,全世界彷彿只剩下火焰。後來經歷的多,不再害怕了。

湖南省林業局局長鬍長清曾在一線撲火20年,他表示,“火場瞬息萬變,只有靠經驗應對,沒有理論和模型可以適應。沒有任何人有把握萬無一失。我20年沒出事,只能說運氣好。”

2018年10月10日,應急管理部網站發佈公告,公安消防部隊、武警森林部隊退出現役,成建制劃歸應急管理部。隊員不再受義務兵役2年期滿需退役的限制,而是在招錄、系統培訓後簽訂5年期合同。專家分析,這將有利於人才素質提升、有經驗隊員留存。

2

李然的隊伍開赴山西時遭遇了大雪。雪覆蓋了防撞欄,淹沒了車輪,融化後結成的冰凌一度擋住玻璃。很多隊員第一次遠離駐地,跨省援助,展開漫長戰鬥。

有的指戰員開玩笑,說一上前線就清醒:面前熱,後背冷;風力滅火機掀起的餘燼不時鑽進領口,高溫燒灼令人提神。

衝在最前線的隊員生活很難得到充分保障,有人除了方便食品,一天只吃上一餐近乎涼透的飯;一位指戰員說,自己6天大約睡了12小時安穩覺。

輪胎、燒焦的樹幹、隊友的後背都是小睡時的依靠。更多時候,森林消防員們躺在地上休整。最舒服的是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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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消防員在林間休息


很多老森林消防員有關節炎。李然說,東北原始林區夜裡寒冷潮溼,能睡著的都是年輕人,他這樣的老人就醒著,坐著。那裡的蚊子會把臉咬成不對稱,手則腫得像剛出生嬰兒的手,鮮紅而膨脹,皮膚疼得像要裂開。飲用水大多源自水窪,重金屬含量高,燒開後仍現出濃重的黃色。

一位指揮員打趣,沁源火場的保障已然不錯。原始林區火場的餐食,往往是煮點大米粥,撒上方便麵調料。

根據森林消防改革職業化、專業化的要求,這支隊伍日後還將增添綜合性職能,包括地震、水域、重特大安全事故等救援。一位支隊負責人說,隊內新增各類培訓,加之機動救援越來越多,工作量比之前多了一倍,“弦一直緊繃著。”

赤峰支隊參謀長丁海波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目前過渡時期,他所在的支隊缺編百餘人。

今年1月,應急管理部宣佈,首批消防員的招錄工作即將開展,共招錄3萬人。3月29日,應急管理部專場發佈會上,森林消防局副司令員閆鵬表示,這次改革在森林草原防滅火領域力度很大。目前處於舊體系打破、新體系重建的磨合階段,重建重構任務很重。

一些情況考驗著這支嶄新的隊伍。4月1日,應急管理部、國家林草局和中國氣象局時隔3年,再次發佈高森林火險紅色預警。這意味著森林火災發生概率極高。

沁源縣森林消防大隊教導員猜測,去年冬天以來,沁源降水量很低。加之氣溫回升快,森林覆蓋率高,誘發了史無前例的大火。

3月30日下午,沁源縣郭道鎮的撲救聯合指揮部附近,很多當地人聚集起來,眺望著遠處的滾滾濃煙。作為火線外側相對安全的區域,鎮裡很多人家擠滿了疏散而來的親友,街頭巷尾的議論裹挾著隱憂。一位大叔說,前段時間,鎮子附近的草坡也著了火,濃煙很快令自家蒙上灰塵。

這並非沁源獨自的情況。過去一週內,北京的密雲、懷柔、平谷,大連,西安,赤峰......全國多地報告火警險情。4月5日,各地馳援的森林消防隊伍陸續從沁源撤離,很多隊伍連夜撲向新的火場。

“著急啊,揪心。”3月31日,甘肅省森林消防總隊的一位大隊教導員在沁源火場上,收到了自家駐地起火的消息。30位兄弟留守在那裡。

3

3月30日下午,內蒙古森林消防總隊中隊長張磊所在的隊伍完成大半天的撲救,正準備後撤、輪換休息。一陣騷動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人們發現,一道山火迅速蔓延,直撲山腳下的琴峪村。

張磊腦中閃過了火光沖天的可怕場景。他很清楚,那個村莊幾乎全是木質房屋,臨近山坡上遍佈易燃的枯草。領隊的參謀長幾乎沒有猶豫,“來不及等增援了,上!”

張磊回憶,那道火線撲滅時,再往後幾步,就是老百姓緊挨山坡的房簷。

沁源人自己也動了起來。過去一週,不少森林消防員嚐到了當地人的手藝。一個村的村民們包了五種餡兒的包子;一對開飯店的夫妻關了店,為戰士們煮菜,要求他們盛飯時必須舀稠一點,多吃一點;一家託管機構的員工包了餃子,盒上貼著孩子們寫的字條:叔叔,你們要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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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源人民送別森林消防員

3月初,張磊的隊伍在山西忻州撲滅了一場大火。老百姓跟在他們身後,一起吃泡麵,睡草地。一段明火被撲滅了,村民立刻前去看守。“很被激勵。當地人無條件信任著我們。”

在沁源火場,一名森林消防員配屬著一名解放軍,兩名地方群眾。應急管理部相關人士告訴記者,這種安排下,森林消防隊伍負責打火頭、攻險段,其餘人清理看守火場,開設隔離帶,供給物資和水源。

在一線打了24年火的寶林發現,新的體制下,“配合不一樣了。”他的隊伍需要水泵水槍,城市消防和地方水利局的領導立刻響應,“我把車給你停在這兒。你還需要什麼,再和我說。”

寶林感受著這支隊伍的變化。他剛入伍時,上火線要坐敞篷大貨車,人和設備擠在一起。土路上,人總被磕得生疼,下車累得要命;那時的風力滅火機質量很差,連續用上一週,“叮呤咣啷的”。下了火線拆開檢修,“十臺重組成五臺好的。”現在,新配發的滅火機幾乎零故障,有了單獨的運兵車。

也有一些東西仍未變化。森林消防隊不再隸屬部隊後,一位中隊長說,6點的起床號,7點的早操,8點的操課,直至晚上集體收看新聞聯播,一切都像往常一樣。

脫下軍裝那天,不怎麼玩手機的李然發了一段視頻,視頻裡有他的軍裝以及插著軍旗的辦公桌。“都沒有了。”這位入伍20多年的老兵說,他理解這支隊伍急需職業化、專業化,但他放不下軍隊的榮譽和使命感。

直到4月5日,他又發了一段視頻。在隊伍前往下一站的高速路口,交警為他們開闢了專用通道。道路兩旁,所有警察列隊,向他們敬禮。

那一天,所有離開沁源的隊伍享受到了相同的待遇:百姓拉起了橫幅,舉起鮮花,用掌聲和歡呼送別他們。

四川涼山的30名滅火人員犧牲後,全國各地的消防駐地開始收到各種慰問品,比如鮮花、食品、感謝信以及一輛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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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源火場森林消防員向涼山犧牲戰友默哀


一位沁源火場的消防戰士轉發了這條新聞,並配上了一段文字。

“我希望我的隊伍被人們認識,但不要以戰友的犧牲作為代價。”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李然為化名)

(完)

本文由中國青年報獨立出品,首發在中國青年報頭條號,加入樹木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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