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大犍牛之死

武阳:大犍牛之死

大犍牛之死

文|武阳(天津)

大犍牛那双死而不闭的大眼睛,时常拷问着我的心灵。四十年过去了,我似乎应当对拷问做出回答。

当时十五岁的我成为一名知青到被称作广阔天地的农村大有作为。然而,我瘦小枯槁,身单力薄,又是城里来的侉子(当时好多老乡称我们天津侉子)。我自然是生产队最次要的人力。比起生产队引以为骄傲的最主要的畜力大犍牛来我是自惭形秽,但我有幸当上了饲养员,以最弱去领导最强,又使我颇为得意。

大犍牛身材高大,力大无比,拉车能比骡马多装一倍,耕地时比骡马深二寸,走远道并不比骡马慢。而且吃草特别快,不用等倒嚼(反刍)就能套车,别的牛要是不等倒嚼套车准得闹病,它却能一边拉车一边倒嚼。另一个优点是它性情温顺,孩子牵他也不会出问题。因此队里人人一提起大犍牛就是一片赞扬声。

然而,好景不长,大犍牛一年秋后得了病,不吃草,不倒嚼,浑身战栗,时不时出一身冷汗,它每天只能喝一点儿稀粥。请来兽医,打针、灌药都不管事。开始队长、社员都很着急,希望它快一点儿好起来,到了冬天,大犍牛的病仍不见起色,已经瘦骨嶙峋,常卧不起,大家谁也不抱再治好它的希望了。队里已经研究如何筹款去买新的牲口应付明年春耕。只有我每天还用一些玉米面或小米给它熬一点儿稀粥,它也时喝时不喝。这时我常想起宋朝李刚的诗《病牛》“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重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实在与它当时的状况很贴切。

武阳:大犍牛之死

新年将至,是社员们杀猪宰羊的日子,队里决定杀了大犍牛分给社员们,否则牛再瘦下去就没有肉了。一早儿,几个队里的壮劳力来到饲养棚,吆喝起大犍牛牵着直奔场院。大犍牛仿佛无怨无悔,摇摇晃晃地跟着他们走去,它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给我一种从容就义的感觉,我的心随之揪了一下。远远望去,为防止牛肉沾土,地上早已铺了一片席,一个最壮的劳力轮起铁锤猛地向牛头砸去,一下,又一下,大犍牛一声未吭地倒了下去。接着放血、剥皮、开膛、剔肉,几个人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位家中有空的大嫂、大婶提前拿着篮子谈笑风生地在场院里排队等候分肉,几条狗不敢近也不肯远地在一边转悠,等着舔地上的血。此时我不断地开导自己,它是一个牲口,活着应该干活,死了应该吃肉。然而那血淋淋的场面却令我震撼,我觉得被杀的好像就是我自己,或许该杀的应该是我,因为它比我贡献大得多,……听说开膛时发现牛的心脏上扎着几颗钉子,那是吃草时吃进去的,扎透了胃又扎在心脏上,兽医把这种病叫做创伤性心包炎。

按当时的习惯,杀牛者与饲养员共同享有牛头与牛蹄,可以将它们煮熟享用,加上一瓶薯干酒摆一场牛头宴喝他个一醉方休。可牛头上的那双睁得圆圆的大眼睛仿佛在问我:是你把钉子混在草料里的吧?我不敢正视它,甚至在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肉的情况下,没敢参加那顿牛头宴。我茫然,我自责。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像是得了强迫症,仔细回忆自己铡草、筛草的过程,平心而论,就我的出身而言我是不敢疏忽的。我宽慰自己,也许是别人喂草的时候混进了钉子;何况我当饲养员才一年多,或许是以前吃进去的钉子呢。但这些托词都不能减轻我的愧疚。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上真诚与虚伪的实践,我始知我不能生活在钱钟书先生告诫的那种“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退却以至一辈子落伍”的情绪中。啊!我终于找到了借口,我直面大犍牛的眼睛反咬一口:谁叫你干活那样积极?如果你吃草慢一点,或许钉子就不会吃进去。你知不知道人类有这样一句话“鞭打快牛”吗?你死有余辜!

我进一步开脱自己也劝大犍牛:上帝创造出你来就是为了使唤你、杀你、吃你的肉、扒你的皮制革、把你的骨头烧成灰轧成面喂给母猪补钙。你被钉子扎死是这个下场,不被钉子扎死也是这个下场。你没读李白的名句吗:“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你应当为完成上帝交给你的任务而高兴才是。于是我真的坦然了,早一点叫它归天,不是比留下来长期受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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