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方誌敏殫精竭慮送文稿

導讀

將大批文稿一次又一次地從監控嚴密的國民黨監獄中帶出去,送到白色恐怖的上海,並大部分交到地下黨手中,這在中共黨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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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月27日,陷於絕境、七天未食、飢寒交迫的方誌敏不幸被俘。2月初,方誌敏等被國民黨軍警從上饒押往南昌,囚禁於“委員長行營駐贛綏靖公署”軍法處看守所。他並沒有因身陷囹圄而停止戰鬥,在短短六個多月中,以驚人的毅力和頑強的意志,克服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和疾病折磨,寫下了《我從事革命鬥爭的略述》、《可愛的中國》、《清貧》、《獄中紀實》等重要文稿和信件,把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化成了血鑄的十三萬文字;不僅如此,方誌敏還殫思竭慮,煞費苦心,採取了一系列周密的行動,將文稿送了出去,創造了中共黨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蹟。


獄中方誌敏殫精竭慮送文稿


方誌敏入獄之初,被關押在普通號,與劉疇西、王如痴、曹仰山同囚一室。方誌敏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唯一不能釋懷的就是不能繼續為黨工作,他說:“屈辱,痛苦,一切難於忍受的生活,我都能忍受下去!這些都不能絲毫動搖我的決心,相反的,是更加磨鍊我的意志!我能捨棄一切,但是不能捨棄黨,捨棄階級,捨棄革命事業,我有一天生命,我就應該為它們工作一天!”

因此,入獄不久,方誌敏便主動要求監獄方提供筆紙,軍法處滿口答應。或許軍法處認為,方誌敏無論寫些什麼,都沒關係,反正文稿在他們手裡,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當然,後來這些文稿傳了出去,交給了地下黨組織,則是國民黨始料未及的。

國民黨軍法處同意方誌敏寫作,提供筆墨紙張,並且從不檢查,也沒有進行任何的干預,就為方誌敏的獄中寫作提供了必要的條件。

方誌敏有了筆墨紙張,寫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我從事革命鬥爭的略述》,這是獄中文稿中最長的一篇,有六萬餘字。寫作曾一度中斷。方誌敏覺得,寫出來也送不出去,失去了寫作的動力,因此“停了十幾天沒有執筆,連之前寫好了萬餘字的稿子都撕毀了。”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一個重要的人物出現了。他就是胡逸民。

胡逸民也是囚犯,但身份特殊。他早年參加過同盟會,追隨孫中山革命,孫中山在北平逝世時,他是遺囑的見證人和守靈者;他擔任過國民革命軍軍事法官,國民黨清黨審判委員會主席,高等法院院長和南京、徐州、漢口中央軍人監獄的監獄長等職。1934年7月,因官場傾軋,胡逸民也成了犯人,被囚禁在南昌軍法處看守所的優待號。 鑑於胡的特殊背景,獄方對胡監管寬鬆,除了不能離開監獄,其他都很自由,連姨太太向影心也帶在身邊。胡逸民在回憶錄中寫道:我雖是囚徒,卻當面要訓斥牢卒,連所長也得讓我幾分。

胡逸民目睹了方誌敏的入獄。共產黨三省蘇維埃主席方誌敏被捉住,並被關進了看守所是轟動一時的大事件。這引起了胡逸民極大的好奇,他很想知道方誌敏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於是有事沒事就去方誌敏的囚室,接觸多了,他從心裡敬佩方誌敏。他甚至要求“關押方誌敏四人的囚室白天不要上鎖,進出方便。我經常到他們的囚室去閒談,久而久之,彼此就漸漸地熟悉起來了。”

胡逸民每次去方誌敏的牢房去聊天,都看見方誌敏在寫作,可是有一段時間,方誌敏突然擱筆不寫了,胡好生奇怪,便問:怎麼不寫了?

方誌敏嘆了一口氣,說:“寫了也沒用,又送不出去。”

胡逸民答道:“那不見得。如果你信任我,這件事我替你辦。”

“如果先生願意替我出力,那我將努力地寫好它,寫多少,算多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願我寫的文稿在我死後能送交我的同志。”

“我說到做到,請你放心。”胡逸民答道。

這真是上天送給方誌敏最好的禮物!正當方誌敏準備放棄之時,胡答應幫助將文稿送出,方誌敏“才又重新來寫”,於是才有了被譽為用生命譜寫的愛國主義千古絕唱的獄中文稿。不僅如此,文章的用語與寫法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設想,如果文稿最終要落到國民黨的手中,方誌敏肯定會有許多顧慮:為了不給敵人口實,有些事情就不能寫,有些事情只能含糊其辭,寫得隱晦一些。然而,明確文稿可以交給黨組織,交給自己人,方誌敏就可以寫得很直白,很坦率。

1935年4月下旬,方誌敏被轉囚到了優待號。方誌敏心裡明白:“軍法處以我與劉、王在一處,不便向我勸降,於是將我移到所謂優待室內來住。房屋很好,但很寂寞。”在優待號,方誌敏一天到晚地寫作,到6月上旬,已經寫完《可愛的中國》、《清貧》、《獄中紀實》等重要文稿和信件。

關押方誌敏的牢房恰好就在胡逸民囚室的對面,這樣,兩個人的接觸就更多。胡逸民回憶道:這時,前任所長調走了,新來的所長是個好好先生,很好說話,我想要怎樣,他都答應。他允許我夜裡也可以到方誌敏囚室自由談話,不加干涉,我與方誌敏天天拉家常,聊身世,不受拘束,無話不談,日子一久,竟如故友。

為了爭取胡逸民,方誌敏與他談了不少的話,寫了許多信。其中一封信寫道:我自落難以來,承你們友誼的幫助,實為感激!故我在臨刑前寫這封信給你們,表現我對你們的希望:

一、對於共產主義和蘇聯的書籍,應多多地而且用力地去研究一番,一切非驢非馬的東西,可丟去不看。在理論的政治的認識上,站穩著腳步,才不至於隨時為某些現象或謠言而動搖自己的革命信仰!

二、站在黨的同情者的地位,在黨外利用你們和各方面的關係與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不斷地作出許多有力的幫助黨,蘇維埃和紅軍,以及捶碎、破壞國民黨統治的工作和活動!

三、你們生活要儘量樸素化,不要奢侈,不慕虛榮。從自己的節儉與從旁人的籌劃中,支出一批款子,來幫助中國革命運動的經費。

四、這並不是說你們從此就該暴露自己的政治面目了,相反地,言語行動,更密慎重,以掩護自己的活動,而達到成功。

五、希望你們在我死後做到允許我的諾言,切不可因為困難或虛驚而拋棄信約!

這封信件可以說明,方誌敏對胡逸民夫婦是相當瞭解與信任。

其時,胡逸民的三姨太向影心也經常隨胡一起探望方誌敏。向出身於西安殷實人家,貌美多才,說媒的踏破門檻,可是向卻偏要嫁給年齡幾乎可做她父親的胡逸民,而且是做三姨太。不僅如此,胡逸民入獄,向影心也沒有棄他而去。這些都令方誌敏另眼相看。

向影心可以自由出入牢房,併為方誌敏提供一些幫助,這讓方誌敏感到是個機會。一天,方誌敏試探地問胡逸民,能否讓向影心為他捎一封信。胡沒有猶豫,滿口答應。

起初,方誌敏並沒有奢望能將文稿在生前送出,而是指望胡出獄時將它帶出去,交給黨組織。如今有了機會,自然不會放過。然而,這件事充滿了風險,萬一被國民黨查獲,不但送信人要坐牢甚至被處死,還可能洩露黨的機密。因此方誌敏非常慎重,考慮到每個細節:怎麼讓地下黨相信送信人?萬一信件落到敵人手裡怎麼辦?不知道上海地下黨的通訊地址,送給誰?

方誌敏思來想去,決定為送信人寫一介紹信,而且用米湯書寫——這是當時中共地下工作者經常使用的密寫方式。6月11日,他寫下《給黨中央的信》。該信首先分析敵人沒有急於殺害他的原因,報告自己越獄的準備,並請求得到援助。其次,方誌敏羅列了8篇獄中文章的題目,並作簡要說明;再次,方誌敏對胡罟人(即胡逸民)的情況作了介紹,寫道:“胡罟人原是國民黨的一個官僚,但他傾向革命,故在獄中給了我一些幫助。我曾與他談了不少的話,並寫了許多信給他,他表示很堅決而且誠懇。他願意站在黨的同情者的立場,接受黨的指導,幫助黨所需要他做的工作。他共有房地產值十萬元,願意拿出大部分來幫助革命。我告訴他來滬開印刷所,辦雜誌,鼓吹革命。請中央派一個同志去領導他。只要領導得好,他是可以替黨做不少的工作。他與他的妻的思想,還需中央給以訓練!他交遊甚廣,幹諜報、兵運,救濟被難同志等工作都可以做。”

方誌敏還寫道:“這些文稿,都寄存胡罟人君處保藏著,他答應在他出獄後,送交中央。”

方誌敏寫這封信的目的,就是希望地下黨能夠相信胡,接待胡。

至於把信送給誰?方誌敏想到了魯迅與宋慶齡。方沒有見過魯迅與宋慶齡,但信任二人,並確信他們一定與中共地下黨有聯繫,於是,也給魯迅與宋慶齡各密寫了一封信。

方誌敏將一切都考慮周全了,決心投石問路,遂將三封密寫信面交給胡逸民與向影心。

方誌敏說:“以前得到你們的許多幫助,非常感謝。這次還要拜託向女士將這些封信送給我們的人。”

向影心答道:“能為先生效勞,是我的榮幸。”

方誌敏說:“這件事充滿了風險,搞不好要掉腦袋的。”

“我不怕,我喜歡冒險。”向影心答道。

方誌敏讚道:“真不愧是女流中的佼佼者。”

“先生過獎了。”

想了一下,方誌敏接著說:“為了以防萬一,這些文稿都是密寫的,即使被發現,一摞白紙,也容易矇混過關。這次一共是三封信,一封寫給魯迅先生,一封寫給宋慶齡先生,還有一封是三張紙,都標有記號,不要記混了。這些信交給魯迅先生或宋慶齡先生就可以了。”

向影心說:“記住了。”

方誌敏最後叮囑道:“一定要小心,萬一送不出去,就把信件毀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送到。”

向影心帶著信件出發了,方誌敏的心也懸了起來。他估計送信來回需八九天,因此,每天都在掐著指頭算。

向影心到了上海,將信件交到內山書店,書店又轉交給魯迅先生。

順利地完成任務,向影心返回南昌覆命。

終於與上海黨組織建立起便捷、可靠的聯繫,方誌敏異常高興。胡逸民寫道:“第一封信的任務完成,他對我更加信任了。”

於是,方誌敏決定趁熱打鐵,再送第二批文稿。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方誌敏對再次傳送抱有信心,遂將幾篇最看重的文章交給了向影心。此時,方誌敏已經寫完了近10篇文稿,但他非常謹慎,每次只讓帶二三篇,絕不多帶。這樣,即使出事,損失也不會很大。

有史料證明,魯迅收到了第二批文稿中的《可愛的中國》和《清貧》這兩篇傳世之作;然而,向影心卻沒有將《我從事革命鬥爭的略述》交給魯迅。1940年,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得到消息,有人手中有方誌敏烈士的遺文,經驗證系真品,於是花重金買下。這篇失而復得的文稿可能就是向影心截留的。

送出第一批文稿之後,自知時日不多的方誌敏決定另闢蹊徑,尋找其他的送信途徑,以加快送信的速度。他的努力很快取得成效。監獄文書高家駿被方誌敏的堅貞品格所感動,對革命產生了同情心,表示願意為方誌敏做些事情。他還答應寫信給在杭州教書的女友程全昭,託她幫助將文稿送出去。

找到另外的送信人,方誌敏又用米湯謄寫第二批文稿,開始為下一輪的送信做準備。方誌敏有個好習慣,每謄寫完一篇都要註明時間。比如,在《在獄致全體同志書》的文末,作者註明:於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寫成,六月十九日密寫;在《我們臨死以前的話》的文末,作者註明: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寫完,六月二十九日密寫於南昌軍法處囚室。

從用米湯謄寫《在獄致全體同志書》與《我們臨死以前的話》,可以推測方誌敏當時的考慮:其一,方誌敏看重這兩篇文章,希望儘快地交給黨組織;其二,方誌敏對這次傳送沒有把握,所以送密寫稿,以防不測。即使丟失了或毀掉了,也不要緊,原件尚在。

就在方誌敏謄完兩篇文稿不久,放暑假的程全昭來到南昌,並於7月初將獄中文稿送到上海,交給了地下黨。上海地下黨收到這批文稿後,將它轉到莫斯科共產國際東方部。1936年1月,在紀念方誌敏烈士被俘一週年之際,中國共產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主辦的《救國時報》全文發表了這兩篇文章。

程全昭將文稿成功送至上海,但她沒有返回南昌。方誌敏不清楚文稿是否送到,只好請高家駿再送。7月底,高家駿來到上海,送出一封信後,“發現後面有人跟蹤”,“便急返杭州”,其他的信可能被高家駿毀掉了。


獄中方誌敏殫精竭慮送文稿


方誌敏送出了四批文稿,但仍有部分文稿留在獄中,他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胡逸民身上。

6月19日,方誌敏寫《贛東北蘇維埃創立的歷史》的序言,文中寫道:“何時槍斃 ——明天或後天,上午或下午,全不知道,也不必去管。在沒有槍斃以前 ,我應將贛東北蘇維埃的建設,寫一整篇出來。我在這炎暑天氣下,汗流如雨,手執著筆,一面構思在寫,一面卻要防備敵人進房來。我下了決心,要在一個月內,寫好這篇文字。”方誌敏還寫道:“我希望這篇稿子,能借友人之力,送到黨的中央。”該文未寫完。

6月23 日,方誌敏寫《記胡海、婁夢俠、謝名仁三同志之死》一文。在這篇文章中,方誌敏透露了一個“秘密”:他與胡逸民有個“約定”。文中寫道:接著婁同志死難的第二天,我才起床,就看到有八個衛兵,手持著槍,都上了刺刀,知道法西斯蒂又要殺人了。我以為是槍斃我們四個,趕快將一些零碎文稿檢好,塞入壁上脫開的裱紙裡(我曾與一個人約定,我若突然被提出槍斃,他就會來此處拿取的),準備他們來提。

7月底,方誌敏委派高家駿第四次送信。不久,方誌敏將剩下的文稿全部交給了胡逸民,並做最後的訣別。據胡逸民回憶:在一個黑夜裡,方誌敏與我作最後一次訣別的談話。他暗暗塞給我一大包寫好的和未完成的稿子,懇切地對我說:“胡先生,你一定會獲得釋放,我倆總算有過囚友之交,拜託你,出獄後將這些我寫的東西。送交上海四川路一位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我不認識!怎麼辦?”我說。

“不要緊,我這裡寫好一封介紹信給你。”他說著就把稿子交給我。我接過稿子,用繩子牢牢縛好,暗暗放在我的床底下。他說:“我們的許多談話,不要外傳,放在腦子裡好好想想。”又說:“我未能完成宏願。今後你走的路還長,望自重,要謹慎。”這是方誌敏最後教誡我的幾句話,我聽了點點頭,表示領悟,緊緊攥住他的手,不禁哽咽淚下。

1935年8月6日,方誌敏在南昌英勇就義,時年36歲。不久,胡逸民獲釋,出獄時把方誌敏的文稿都帶出來了。一年後,他恪守承諾,親自將文稿送往上海,輾轉交給了中共地下黨。

將大批文稿一次又一次地從監控嚴密的國民黨監獄中帶出去,送到白色恐怖的上海,並大部分交到地下黨手中,這在中共黨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奇蹟。方誌敏是整個行動的策劃者,是創造奇蹟的人。

原載:《中華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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