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 三明治

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 三明治

今天的作者介子糕是个北京姑娘,她的姥爷生病卧床多年,渐渐认不出家人,她早已做好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可是今年正月,姥爷走了,介子糕并没有自己预想中那么坚强,一度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想想老人家最后的那段日子,她说,无论怎样的经历,都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

2019年第 62 篇中国故事

文 | 介子糕

1

姥爷去世了。

只需要三十多分钟,他就从枯槁的遗体化成红布包里一堆瓦片白骨,在红布包里咯咯愣愣地左右支棱着,由穿着绿色棉服的工作人员捧了出来。他向家属们展示了雪白的头盖骨,然后把红布兜了兜,放进沉甸甸的石头骨灰盒里。盒子只有饭盒大小,骨头有些多,他熟练地用手向下压了一下。两下。三下。

骨头传出细碎的摩擦和碎裂声,那声音是带着痛感的,家人们只愣愣地看他压下第一下,就纷纷移开了眼神,露出程度不同的扭曲表情。空气中某个听不到的声音正因此哀嚎,我们都听到了。

我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可笑,疼痛只属于活着的人,于是赶紧闭了闭眼稳住双手,把注意力集中在剪刀和照片上。骨灰盒上需要贴照片。

这大概是姥爷七八十岁时留下的证件照,穿着蓝色的衬衫,头发剃得太短看不出颜色,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似笑非笑的温和表情。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神情,从他三年前开始生病起,已经一点一点从我记忆里消失了。

工作人员没有催我们,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们,让人不好意思放慢节奏。二姨从文件袋里翻出一版 4 张的二寸照片,比了比骨灰盒上预留的照片大小,又换了一版 6 张的一寸照片。

我把左上角的一张剪下来,还小心着不把旁边的照片剪坏。剪完后才意识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另外的5张已经没有用了,姥爷再也用不到这些照片了。剪下来的照片还要剪小一圈,变成椭圆形,放进镂空的位置里。一开始我剪的很少,剪几刀,比一下。再剪几刀,再比一下。每剪一刀,好像他又离开了一点,又少了一点。

随着骨灰一起捧出来的,还有十多年前放进他双腿里的一对合金股骨头,比手掌略小一点,分量却像小哑铃一样,湿漉漉地封在透明塑封袋里。舅妈接过塑封袋,她显然没有估摸好分量,手被袋子向下狠狠坠了一下,惊呼:“这怎么这么沉呐!爸每天带着这么沉的东西走路呀?”

可我已经不记得姥爷什么时候自己走过路,最后一次看到他走动是十多天前,让人搀扶着,缓缓从床上挪下来走向厕所。每一步只向前小半只脚,像是穿着重型机甲。

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 三明治

2

今年的大年初二,我进屋时,姥爷正在他人的搀扶下走出厕所,一边挪着步子一边哭,念念有词。三年来他经常哭泣,有时是因为身体难受,有时则是因为某件不存在的事情。这一次,他忘记了姥姥究竟是谁,对着她破口大骂。当时我没有在场,但大概是骂得太难听,家人没有一个愿意复述一次,纷纷数落起他,他委屈得哭了。

我看着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呜咽得不能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去把刚才那老太太叫过来,我要向她道歉……我不该……骂人家。

“我没骂过人,我没骂过人……我不会骂人……

“我这么骂人家,不合适……我不对……”

他认不出家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最后认识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忘记,从孙子辈到儿女辈,直到把姥姥也忘记了。

“您还记得刚才骂的人是谁吗?”

他被泪水湿润的眼睛似乎少了一些浑浊,但目光还是呆滞,他又想了一会儿说:“她是邻居,一个街坊老太太。”

他确实不会骂人,实际上,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只在学龄前,在常年照看我的奶奶做手术的时候,和他一起住过半年。同时期寄住的,还有正在上小学的表哥。因为没什么玩伴,我经常赖了吧唧地跟在这群大孩子身后,还没跑出胡同口,就被嫌弃地轰回了家。

最后的指望就剩下姥爷了,虽然不是特别能玩儿到一起去。那年夏季的午后,他偶尔会在院子里踩着木条锯东西,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不过他并不拦着我去他黑黢黢的,满是尘土的工具棚里翻腾,还会帮我打开院子里的井盖,顺着晃晃悠悠的梯子去看地窖里冰透的西瓜。直到我已经把能摸的都摸够了一边,折腾腻歪了,朝着笑眯眯的他开始日行一例地发问:“姥爷,我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我一定是不厌其烦地,每天都在问这句话。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每当回忆起小时候的样子,他总常常带着一丝坏笑看着我,仿佛是京剧里的某个由男性反串的丑角,捏着粗嗓子矫揉造作地重复出这句话。

我很讨厌他这样,似乎我的形象永远都要定格在一个黏糊糊的小丫头身上,于是常常装作没有听见,并且暗暗许愿他哪天能忘掉这件事。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无论我在他旁边坐多久,再也没有听到这句话。

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 三明治

3

记忆的丧失是伴随着身体的朽坏一起到来的。最初因为不留神的感冒,每到冬天他总要拖着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往返于各大医院间。又过了几年,冬季的感冒变得越来越危险,每年的年末都变成了一道鬼门关。三年前,他终于没办法躺下睡觉,也很难再下床走动,于是背后垫起靠垫,开始终日靠坐在床头。

没办法躺下的人,也是没办法好好入睡的。黑夜独自坐在床头时,他会想些什么呢?这个问题我始终没能问出口。记得在他久坐的第二年夏天,尚且还能通过反复地确认,认出我是谁。那正是末伏的尾巴,他还是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只是棉衣换成了洗得走形了的白色背心,两条胳膊挂在身体旁边,内侧的皮肤凹陷进去,描出骨架嶙峋的形状。

妈妈让我多和他说说话,不要让他睡着了。但能问候的话很快就讲完了,我只能握着他肿胀发乌的右手,坐在一旁看着时钟发愣,屋里太安静,那秒针仿佛也跳得更慢了一些。

“你有没有过幻觉?”

他本来低垂着脑袋,忽然抬起头来扭向我,眼睛只有一只睁开,另一只被皱皱巴巴的眼皮盖着,似乎已经睁不开了。妈妈已经提醒过我,他有时候会说胡话。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他现在神志是否是清醒的。

“没有,您呢?”

他裂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似乎有些得意的神色,语气却十分笃定:“我看到过,男男女女的,在这屋里走来走去。”

我心中一惊,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戏谑,或是神志不清的征兆,却发现他连另一只眼睛也睁开了,直勾勾地看着我。别是告诉我身后就站着一个吧,我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很多年纪大的人都说,自己看到过幻觉,您别在意。”也许找到同类,心里的恐惧可以少一点,我一边想着,一边地错开了审视一样的眼神。

他微微抬了抬手,做出一个摆动的姿势,眼神转落在了远端的床沿:“我不害怕,都是脑子里的幻象,人上了年纪,免不了会有这种事。”这种了然的语气,听得我有些心酸,于是低头摸着他又黑又厚的指甲,却看到他的手反过来覆在我的手上。

“如果以后你见到了,也不要害怕。”他着看我,皱巴巴的皮肤又把一只眼睛盖了起来,睁开的一只也眯成一条细缝,嘴角以熟悉的弧度温和地翘着,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我慌忙用另一只手用力搭在他的臂膀上,生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认出我,在此以后的探望,他已经不太在意身边坐的人是谁。在他眼中,我曾经是他的儿子、某个不知名的街坊、同事、树林里躲藏的日本鬼子,或是妈妈。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认出他,在此以后的探望,他的身体被一个陌生人一点点占据,白天念叨着身体各处的疼痛,在半夜向着虚空背诵百家姓,惹得家人不得安宁。

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 三明治

4

在他闹得最凶的时候,姥姥坐在床另一侧的折叠椅上看着他,又看着我。 “多受罪啊,不如死了算了。”她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好像只是在安排家人的饭菜。家人们达成了某种共识。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一点一点变成了我们都不认识的怪物。

三年间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为他的最后一天做准备。从没有经历过家人的死亡,我甚至有点害怕自己在那一天情绪无法自控,像电视剧里那样,在追悼会上痛哭到不能自已。我讨厌在别人面前流泪,于是我去询问同样失去过祖辈的朋友。她的奶奶经历了漫长的老年痴呆,在几年前告别了人世。

“我觉得最后我奶奶那个状态,已经不能说是人了。”她解释得很平静:“她最后的那段日子,真是没什么意思。”我深以为然。我需要提前做一些情感上切割,我的姥爷,在他三年前无法认出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终于没有在追悼会上流泪。那天伤心的人太多,遗体转移的时候,姥姥甚至流着泪扑上去,立刻被同样痛哭着的子女架走。

等待火化的时候,休息室里挤满了各家等候的家属,仿佛大家都在等着春运的火车进站,等待一个可以离开的信号。屋里燥热,空气很难闻,姥姥蜷缩在角落的轮椅上,攥着手纸依然一抽一抽地吸着。表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挠挠头,掏出手机,调出三岁女儿跳舞的视频,强行摆到姥姥面前。他在姥姥家度过了自己全部的少年时光,比我和他们亲近得多。

“您别哭啦,来看看这个,我女儿跳舞呢。”姥姥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睛,跳舞的视频看完了,自动翻到了下一个,是小女孩正在用表哥刚教会她的话和自己的姥爷告别:“姥爷,您慢走,您慢走……”

我突然想起大年初二,我最后一次看望姥爷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对家人的去留没什么反应了,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 “您慢走啊。”这是老北京人最习惯的告别方式。您慢走啊……您慢走啊……我怔怔地坐在火葬场拥挤的等候大厅里,盯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哭了起来。

【 About us 】专注于普通人的非虚构写作,旗下设有三明治写作学院,以及媒体平台“中国三明治”。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三明治”(微信ID:china30s)。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后台留言,未经许可,禁止一切形式的转载。


分享到:


相關文章: